顶点小说 > 再世权臣 >247 第245章 臣就配个钥匙
    苏晏忍着心中的一股子柠檬味,“深明大义”地答:“后宫是皇帝的责任,也是朝堂与政局稳定的硬性指标之一……呃,总之哪怕只是个摆设,三宫六院也有存在的必要。”

    把这句言辞稍显古怪的套话过滤一遍,发现重点落在“摆设”两个字上——原来还是介意的,不过披着个正经臣子的外皮,内中渗出的酸汁儿搞不好都能溜白菜了。皇帝不由得低笑一声:“后宫的确是摆设,朕还是独爱前朝。”

    苏晏假装没听懂,又说:“臣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这块金书铁券,皇爷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知道他同时也是在问太祖与真空教的往事,便将那段隐情长话短说:“太祖皇帝起事时,时任真空教主的闻香前来投靠,军中也确有不少人信教,将暴虐的元朝视为必须破除的黑暗,因此奉太祖为‘大光明王’。他们打着‘光明普照’的旗号,吸纳了更多义军队伍,得以发展壮大。

    “这是因为在乱世争雄时,真空教的教义与混乱的局势不谋而合,关键就落在‘斗争’两个字上——佛与魔斗、光明与黑暗斗、我之力量与彼之力量斗。”

    苏晏琢磨过味儿来了:“当本朝建立,局势逐渐稳定,就应该以发展生产、保障民生为首要。可真空教依然要‘斗争’?”

    皇帝道:“闻香要求太祖赐封真空教为国教,使国内人人信教,谁若不信便是异端。”

    当时势无法提供“斗争”的土壤,斗争就从政权力量转向了精神信仰的领域。闻香想要统一的不是国土,而是人的思想。他相信只有极度坚定与狂热的信仰,才能使一个帝国固若金汤,所有人从肉体到意志都坚不可摧。

    苏晏擅长举一反三,给他一池水,他就能蔓延成一片汪洋,顿时又从“斗争”想到了这柄双刃剑的两个面——

    革命与动乱。

    他感慨道:“太祖皇帝并不想像曾经的北成那样,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于是两人在意识形态上产生了矛盾。当双方矛盾越来越尖锐的时候,只有一方灭亡才能彻底解决,所以太祖最终背弃了当初的许诺,对闻香下手。”

    皇帝颔首:“其实太祖皇帝当年下手时,心中未必没有愧意。但他是帝王,江山社稷为重,这股愧意不能流露,甚至不能让它产生。于是太祖皇帝变本加厉地压制了它,用‘九杀十死’的方法,报废了金书铁券的免死次数,最终杀了闻香,取缔了真空教。”

    苏晏叹道:“这才是能在乱世中一统天下的男人。”

    景隆帝忽然盯着他看,眼神有些异样:“看来,你更为仰慕这样的帝王?”

    ……来了,来了,久违的“景隆式”送命题!但苏晏这回不发怵了,甚至还有点想笑。他干咳几声,吊足了对方的胃口,方才慢悠悠答:“太祖皇帝丰功伟业,人人敬仰,臣自然也不例外。”

    望着皇帝越发深沉的脸色,苏晏没忍住嘴角翘起,话锋顿转:“可若能择主而事,臣还是想选择像皇爷这样的帝王。”

    “为何?”

    “因为……更有人情味。”

    “人情味?”这个答案之朴实接地气,不像苏晏的日常风格,令皇帝有些意外。

    不对吗,那就是情人味?苏晏脑子一抽,脱缰跑马,冒出这么个不正经玩意儿来,把自己雷得不轻。他干笑道:“臣词不达意,皇爷恕罪。”

    景隆帝板下脸:“你觉得与太祖皇帝比起来,朕缺乏魄力与铁血手腕,不够狠心?”

    不不不,亏得你不够狠心,否则我——还有我那俩外室与小妾,坟头小树已经亭亭如盖矣!苏晏忙不迭地顺毛:“皇爷这样好,再宽仁一分则过柔,再峻刻一分则过狠,不多不少刚刚好!臣就仰慕皇爷这样的。”

    皇帝脸色还是严厉的,却忍不住眼中泄露笑意,摇头道:“假话。”

    “真的!比珍珠还真!”

    皇帝反问:“‘仰’有了,‘慕’呢?”

    仰是敬仰,慕是爱恋,苏晏不由得反思自身,觉得自己始终与皇帝没能突破那条线,也许真是因为仰大于慕。

    爱火是燃烧理智的毒焰,一旦燎原便是不顾生死、不惜荣辱、不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只求一个双宿双栖。而他却顾虑重重——为他人、为自己而诸多顾虑,归根结底还是不够爱、不敢爱。

    我还没深陷君臣绝恋这个大坑,以至于理智犹存,尚有自救的空间——这个结论让苏晏松口气的同时,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这股失落并不尖锐,却如身在细雨,绵绵浸透四肢百骸。

    “清河,快一些吧,别让朕等太久。”言犹在耳,想起一次,便是心口钝痛一次,如何能无动于衷?

    苏晏越想厘清思绪,脑子却越是混乱,最后勉强笑了笑:“一词是一词如何生拆,皇爷可别咬文嚼字。”

    皇帝轻叹口气,忽然扬手将那块金书铁券远远扔进了莲池中,溅起一大团水花。

    苏晏微怔。皇帝说:“朕不是太祖。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太过宽容,还是太过软弱,但朕实不愿看你委屈落泪,更不愿你眼中光芒熄灭。”

    苏晏被一言击中防御核心,霎时间在“皇爷知我”和“皇爷草.我”之间180度反复横跳,且因为意识到自己对面前的君王并非没有爱.欲,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皇帝神情平淡,却难免透出一点儿意兴阑珊的恹恹。这种偶尔出现在强势掌控者身上的脆弱所带来反差感,令苏晏又遭受了一次暴击。

    他嗫嚅道:“要么臣……臣就……”就怎样,还是没能说出口。

    皇帝:“朕不勉强你。”

    苏晏:“不勉强,不勉强。”

    皇帝:“朕等你自愿说出口。”

    苏晏:“等、等太久也不好……要说自愿……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被自愿的,捐款、交X费,习惯了也没什么……”

    皇帝:“你都吓得语无伦次了,是朕不好。”

    苏晏眼泪快要掉下来:“皇爷很好,是太好了,臣不配……臣就配个钥匙。”

    皇帝:“你想配哪里的钥匙,国库还是朕的私帑?朕还以为你对管理财政不感兴趣,对刑部与工部似乎还更上心些,原来你是想去户部?嘶,也不是不可以,回头商议一下如何操作。”

    苏晏:“……我错了,我还是闭嘴干活吧。这便出宫去传旨。”

    皇帝垂眼看桌沿的流苏,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苏晏一心想告退,结束这场令他神智恍惚的对话,因为起身太急,大腿还磕了一下桌沿。他边拿手揉,边下意识地想:回头又是一大块青紫。

    皇帝盯着他被布料保护着的大腿看,冷不丁冒出一句:“印章还在么?”

    “在、在在。”

    苏晏吓出一身白毛汗,唯恐对方下一句接:“裤子脱了给朕检查检查。”

    好在皇帝关键时刻放了他一马——也许是放条长一点的线,谁知道呢,反正混过一时算一时——苏晏感动地行完礼就要走。

    却听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量:“除了方才那道旨令,你再去向沈柒传个口谕,替朕严厉地申饬他一通,告诉他,朕要治他办事不力、致使要犯走脱之罪。”

    苏晏心下一凛,倒不像刚刚被问起印章时吓得那么狠了。盖因为他突然回忆了起来,之前亭子前面侍驾的两个眼熟內侍是什么人——

    是他藏在养心殿的屏风门后,听皇帝逼迫、训斥沈柒,继而恼怒他冥顽不灵非要给沈柒当兽链子,气到把门都捶碎了那次,全程趴在殿内角落里,边听边瑟瑟发抖的內侍甲和內侍乙。

    皇帝当时没有怪罪他们,给打发走了。

    按理说,不够乖觉的宫人,皇帝是不爱用的,此番却留下来使唤,甚至刚才都没勒令他们退出园子,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候着。

    皇爷这是什么意思?

    故意让他们看见、听见,却看不分明、听不清楚?

    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苏晏当即警觉起来,决定顺着竿爬,替沈柒向皇帝请罪与求情。

    果然,皇帝生气了,丢下一句“你要讲私情,就与他一同受罚”,拂袖而去。

    苏晏在亭子外跪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折返,便爬起来拍膝盖处的尘土。那两名內侍,一个追着皇帝去了,另一个鼻梁处有颗小黑痣的,好心过来扶他起身。

    “苏大人不必太过惶恐,皇爷仁慈,必不会因一言不合就惩罚你。”那名內侍说道。

    苏晏脸色还有些发白:“但愿如此。可沈柒那边,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位公公请问如何称呼?”

    那人道:“大人唤奴婢‘永年’即可。”

    “多谢永年公公宽慰,本官告辞。”

    永年摸了摸鼻梁边的小痣,笑道:“大人客气了。养心殿那次,苏大人还替我二人求了情,奴婢铭记在心,就想着投桃报李呢。”

    苏晏似乎心神另有所系,神情不属地拱拱手,走了。

    他边走边想:这是谁的人,鹤先生?卫家?太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