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再世权臣 >305 第303章 他与江山同在
    苏晏被皇帝紧紧抱着,嗅着衾枕与龙袍间熏染的御香,觉得十分妥帖安全。

    这一年多来的风雨霜尘、近一个月的艰险奔波,仿佛漫天惊鹊终于寻到了栖息的树,所有苦楚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了抚慰。

    “皇爷嗳,”他低低说道,“你把遗诏收回去,好不好?

    “蓝公公已经去请应虚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没离开皇宫,他想必是不会走远的,也许这会儿正藏身在哪个角落里,待我出门去叫一声。”

    皇帝掌心在苏晏后背拍了拍:“去旁边的书桌,打开中间抽屉,把里面的一卷画儿拿出来。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笔。”

    苏晏不管他打岔,继续说:“阿追如今是武学宗师,应虚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联手,一定能治好皇爷的头疾……”

    皇帝微叹口气,改拍为揉:“听话,不然我的头又要疼了。”

    苏晏明知这是借口,拗不过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画儿过来,放在被面上。墨笔则小心地夹在耳上,怕染黑了锦被与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开。苏晏慢慢展开画卷,见是一幅《雨后风荷图》:夏日园池,荷叶亭亭随风轻曳,叶上露珠自由惬意地流动,翠色欲滴,叶下半尾游鱼,水波中若隐若现。

    整幅画用笔刚柔并济,线条洗练,将荷叶的清隽与风骨勾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技艺还是意境皆臻妙无比,苏晏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帝御笔。

    “这幅风荷图,画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节……是他刚刚进宫担任司经局洗马,受东宫小黄书连累,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的事?

    “当时就想找个机会,把这画儿和半首诗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又藏了起来……这一藏啊,就是两年多。”

    苏晏看着画卷边上,皇帝用遒劲圆熟的笔法所提的两行诗句:

    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他轻吟着这两句诗,低笑一声:“我知道皇爷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当时错误解读,淫者见淫。”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有误读。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与烦恼,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见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种下几支,慢慢地就越种越多……那段尚未认清内心的日子,种种纷乱情绪,难以言表。”

    “我却一点看不出来……”苏晏望着他,目光湿润而温热,“皇爷在我心中,永远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

    “但好在最终拨云见月。与你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皇帝向前倾身,拈下苏晏夹在耳上的笔管,送到他手中,“用这支笔,将后面两句诗补完,可好?”

    苏晏有些为难:“我的字远不及皇爷,诗更是写得像打油……”

    “‘琼林宴罢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也有‘落花深处数流年’这样的佳句么?”

    苏晏红了脸,不知是羞愧于刚穿越时不知深浅所写的打油诗,还是羞愧于写给沈柒的情诗被皇帝知晓。

    他讷讷道:“……我怕狗尾续貂,毁了这幅传世之作。”

    “你放心,不传世,这画儿我是要带进皇陵的。”

    “——皇爷!”

    “写罢,啊,写罢。”皇帝耐心哄道。

    苏晏拈笔思索片刻,无奈文思枯竭,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

    皇帝鼓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苏晏见皇帝面上似有疲惫虚弱之色,眉间细纹也忍痛般蹙了起来,不禁心惊地问:“皇爷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疼了?”

    皇帝勉强笑了笑,将一个平滑的瓷枕垫在画纸下方:“还好。就等你写完后面两句了。”

    苏晏将担忧的目光移到画纸上,脑中浮现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笔,用轻灵飘逸的书法,续上了后两句: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皇帝凝视他洁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我怜惜青荷的澄净碧绿,怕它承受不了经夜淫雨的侵袭。怎知道荷叶期待的雨水浇灌,却像这即将过去的盛夏一样,一年只有一期呢?

    苏晏将笔丢出床前围廊,画卷与瓷枕也拨到了踏板下,一把掀开锦被,蹬掉靴子钻了进去。

    “说什么‘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我要让你瞧瞧,人间夫妻是怎么每夜、每夜欢好的,才不是像我们这样,终年唯一期……”苏晏哽咽着,撕扯自己的腰带与衣襟系带。

    皇帝想拥抱他,气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动,我自己动!”苏晏一边哽咽,一边将两腿跨在皇帝腰侧,俯身把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骤然看见从他指缝中渗出的暗红色鲜血。

    苏晏咬牙忍住哭腔,轻轻掰开皇帝的手指:“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随身带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红,又怕血液倒灌,遂将其侧过身来,边堵边擦,边擦边掉眼泪。

    “我求求你啦,让应虚先生和阿追试试吧……你个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经湿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净口鼻,低声道:“我怕再也见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没什么可惧怕的了。至于剖割之术,至今未有术后生还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临终之前留一份天子尊严也好。”

    苏晏再忍不住,将脸埋在皇帝胸口,泪湿衣襟:“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最后会恶化得这么严重?从皇帝如今的症状,从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测出了那个令他最无法接受的可能性——脑瘤。

    短时性失明,是因为肿瘤或淤血压迫到视神经。

    嗜睡、昏迷同样也是脑瘤甚至是脑疝的典型症状。

    他知道脑疝。前世有次陪导师刘铑去医院做脑CT检查时,他与候诊的一名病号闲聊起来,对方是个乐观的脑瘤患者。

    “我这儿,中间最里面,脑胶质瘤。”那位病号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做出个夸张的表情,“你知道这玩意儿最危险、最麻烦的是什么?不是开颅手术,也不是复发率贼高,而是并发脑疝。什么是脑疝?就是……颅压增高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医生说可能压迫到呼吸循环中枢,导致呼吸和心跳骤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还在吃饭、看电视,后一刻就——嘣!”他用双手做出个牛皮筋拉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