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新顺1730 >第二六九章 邦加的大麻烦
    码头上,礼官正在抑扬顿挫地读着朝廷“宣慰南洋天朝化外之民”的圣旨,前来欢迎的豪绅们皆呼万岁。

    但面上的欢迎之外,对朝廷把爪子伸向了南洋,内心也有些担忧和不满。

    他们很担心朝廷将来下南洋,把邦加收入官营。

    虽说大顺取缔了省钱的匠户制度,也没有如同宋、蒙元一样的大量的官方控制的手工业者,可能还会将这里承包给豪商。

    但是,这终究是个不稳定因素。

    这些豪商在邦加、旧港宣慰司还算是地方一霸,可这锡矿这么值钱,真要是国内的人入手,他们如何比得过?

    论关系,他们和朝廷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论财富,与大树内部那些豪商、靠屯土地插手对外贸易的勋贵们比起来,更是小蚂蚁。

    邦加的豪商,倒不是说针对性的讨厌大顺,而是讨厌任何形式的国家机构。

    不管是大顺,还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或者英国东印度公司,他们都不喜欢。

    他们喜欢无政府状态。

    或者就像是现在的局面,看似好像归当地酋长管,锡矿所有权也归巨港的苏丹。

    但当地酋长、苏丹都是一群垃圾,荷兰人不下场,各个公司就是独立的王国,干啥都行。

    不过看到朝廷的军舰,在面上也不好把这种讨厌表现出来,只是不断地说一些场面话。

    跟随刘钰来的朝廷官员对于南洋天朝遗民如此盛情的态度,颇为满意。

    但这种场面让刘钰有些腻歪。

    朝廷让他来南洋宣慰华人。

    可,南洋的华人统称华人,然而细分下去,有包矿的、有做小买卖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干糖厂这种植园的、也有拼死拼活干一年从自由工干成奴工的。

    都是华人,可有些人互相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宣慰谁?

    谁是将来朝廷统治南洋的基本盘?

    大顺皇权在大顺本土的统治基础,很明确。

    至少,李淦这个皇帝的脑子很清醒:小农、自耕农,府兵,良家子,一句话,保守且喜欢稳定的耕战者。

    这就是为什么李淦宁肯多花钱,让退伍老兵去开垦永业田,也坚决反对为了省钱把退伍兵扔进京畿、松江的手工工厂里。

    但在邦加,或者南洋,这种统治基础并不存在。

    爪哇的土地所有制还是村社农奴制,小农自耕农还是少数,而且多半也不是华人。

    朝廷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基础,到底要依靠谁?这是朝廷如今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局面,无法从史书上找到答案——糖厂、种植园、矿场,这不是土地,不可以按照抑制豪强的讨论,打碎之后分给个人形成一堆自耕农——在必须保证多人合作的手工业工厂制的制度下,朝廷要怎么办?

    对此,历代王朝的对应策略,就是治标治本:不允许大规模手工业工厂、不鼓励私人开矿,这不就没有问题了吗?到了青春期产生了欲念,和以前的孩童时代不同了,直接切了,不就结了?

    朝廷有丰富的孩童时代的经验,但我没有青春期的经验,所以恐惧未知,割以永治。

    如果一切照旧,问题不大。

    然而大顺不想一切照旧,花钱出力下南洋,是为了金子银子贸易的钱,而控制几种特殊贸易品是朝廷能拿到钱的最优解,那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一切照旧。

    一切都不能照旧,“宣慰”二字,就有些难。

    刘钰对南洋的具体情况不能说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跳开华人、非华人的角度,从阶级这个角度来推断南洋的状况,以及之前巴达维亚方面的情报搜集,也能猜个三五分。

    就像他一直在朝廷里说的那些话,不要刻舟求剑、不要削足适履、不要守株待兔。

    现在南洋的情况十分复杂,并不是后世某个时间段,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

    历史上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产生的原因,是英、荷等帝国主义的爪子已经彻底掐住了南洋,牢牢控制。

    上层华人挨了打,才会寄希望一个共同体,而朝廷就是这个共同体的现实影像。

    现在,局势大不相同。

    英国连印度还没拿下,荷兰也就只能控制一下香料产地,以及诸如巴达维亚这样的城市,法国人许多年前刚被暹罗人赶跑让其滚蛋。

    乱。

    没有一个能把整个南洋控制起来的力量。

    缺乏控制,又处在贸易要冲,这是“萌芽”们最喜欢的地方,缺乏实在的管束力和控制力。

    大顺?大顺多个鸟?来了之后不一样还要管束?那为什么要喜欢朝廷下南洋呢?

    所以看到码头上豪绅夹道欢迎的场面,刘钰心里是有数的。

    南洋还是那个南洋。

    但此时南洋,非彼时之南洋。

    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下南洋的华人,尤其是在巴达维亚等荷兰控制严密的地方之外的华人,哪个朝廷也不喜欢。

    朝廷统治的一贯做法,让这里的华人心生诸多疑虑。

    盛大的欢迎之后,这些心存疑虑的经理人和承包商,便希望邀请朝廷的人吃饭,以打听出点什么、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

    名义上是接风洗尘,也不好扶了他们的面。

    不过这宴会一众官员吃的都不是很开心,宴会无酒、也没有猪肉。

    虽不是所有在这里承包的都不能喝酒吃猪肉,但参加宴会的人是有一部分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这里矿场的所有权还是在巨港苏丹手中,一部分人其实是前朝就在此扎根已经本地化的华人。

    其余的朝廷官员还好,入乡随俗。

    跟着刘钰的这群军官,则忍不住心底暗暗咒骂,吃饭没酒?那特么的吃个鸟?航行本就艰苦,好容易靠岸一次,却吃不痛快,这饭没什么意思。

    几个当地豪绅的领头人物出面以茶代酒,敬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鄙处贫瘠,略备菜品,还请不要嫌弃。”

    “我等既有祖辈就离乡谋生的,也有前些年来此开采锡矿的。非是自弃王化,我等岂不知故土难离?”

    “古人云,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我等若不是为了谋生,谁肯背井离乡,远离祖宗之坟茔,来此炎热之地?”

    说到情浓处,这人已然带上了哭腔,听的众人无不动容。

    说完思乡之苦,终于到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