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新顺1730 >第四九四章 伪赤子的人设
    “昔日爱卿尚在文登时候,年轻壮志,又说土地永佃、又说废漕改海、又说改革军制、又说兴振工商、又说移民垦殖……”

    “如今外部的事,看似完了。可内部的事,繁之又繁。爱卿何以谓之,大事成矣?”

    “人言,年或六十,知退而不进。爱卿才多大?便生出这等颓然之意?”

    “昔者,罗刹掠侵,爱卿视之草芥;西域数百年不至,爱卿谓之坦途;倭人千秋僭越,爱卿使之一朝称臣;南洋风狂浪高,爱卿数月平定。此诸多事,常人以为困难事,爱卿等闲视之。”

    “难不成,这内部的事,爱卿眼中,竟无什么指望了吗?朕知你性子,若能办成,你必要办。你这般颓然,让朕有些错愕。朕赦你无罪,只管大胆的说……”

    刘钰本就想着提早为将来跑路铺垫铺垫,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想,基本算是给自己扣了一定“封建王朝必然失败主义”的大帽子。

    他心里有本就有鬼,是真的觉得内部根本解决不了,一时间被皇帝问的愣住了,连忙磕头如捣蒜道:“微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刘钰在那认错,内心更是抑郁。

    要说从前,刘钰年少轻狂,凡事觉得能做,便去争;可要说现在不年少轻狂了,有分寸了,这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可这根本不是有分寸、不再年少轻狂了。

    便是征南洋、伐印度这样的事,几年前刘钰还天天上书、月月讨论,那时候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岁数了。

    皇帝内心抑郁的,便是刘钰一向看事很准,难不成他对内部的诸多事,认定了毫无指望?

    根本没有信心了,所以才颓然至此?

    外部那些看似强大的大敌,轻而易举击溃;内部的问题,竟是要被外部的大敌难上百倍千倍,竟把刘钰的信心都吓没了?

    连叹了三五口气,皇帝道:“朕又不曾怪罪爱卿,爱卿如此惶恐又是何必?朕知天下事难,可至少爱卿之前还能提提想法、办法。爱卿做事,朕知道,若有把握定要提出。现在,爱卿对天下内的事,一句不提,这是觉得毫无把握吗?”

    “爱卿都觉得没什么必有把握做成的内部事,让朕心忧啊。”

    刘钰一边在那磕头,一边心里暗道:早晚的事,事实上我还一直都在忙着给大顺王朝挖坟挖坑呢。你现在却问我,不说千秋万代,至少延寿许久,这不扯淡吗?

    内心飞速地思考了一阵,刘钰便找了个由头道:“陛下,臣在松江时候,偶得一变革之策……”

    当即,就把增税为十而税一的事提了出来。

    说完之后,刘钰道:“黄帝四面,知天下事。陛下圣人,亦知民间事。便不巡幸江南,亦可知胥吏地方官士绅行事手段。陛下当知若行此策,于国多利。”

    这不是单纯的拍马屁。

    皇帝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基层的一些手段?

    听刘钰这么一说,也就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了。

    这根本,就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这是从明朝就已经开始争论讨论但根本没法实行的事。

    表象上看,这是三十税一、十税一。

    但表象,只是写在法令上的。

    内涵是什么,皇帝一听便懂。

    隐约间,皇帝隐隐似乎也能感觉到刘钰的绝望和“失败主义”情绪。

    “爱卿对此事,以为如何?”

    刘钰叩首道:“臣初闻极喜,夜不能寐;再思极悲,亦夜不能寐。”

    “爱卿是忧天下士绅皆反对?”

    皇帝问的非常直接。

    刘钰否定的也非常直接。

    “臣……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天下士绅如何,前朝之史,臣已见矣。臣所悲者,是如今朝廷若是一直这般,并不缺钱,相反不用加税,如今也无大仗可打,不但不缺钱,隔三差五还能蠲免天下钱粮。实在不必加到十而税一。”

    “臣那夜忽然悲起,心想便是若真把这钱收上来,怎么用呢?用到哪呢?”

    “若不知何所用,又何必收?”

    “若知何所用,又为何之前不收?”

    “若人力能成之事,数千年来,何以无人做?”

    “可见,只怕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改变。臣念及于此,悲从心来,不可遏制,是故颓然。”

    听起来,这像是在说疯言疯语。

    可皇帝听后,却明白了刘钰的悲从何来。

    “爱卿所虑之事,朕想到了一个故事。爱卿肯定听过,朕也不妨再给你讲一遍。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爱卿所虑,朕虽不甚明了,可也猜出一二。”

    “朕亦看过你在倭国散播的蛊惑倭人的小册子,爱卿所想的,无非是觉得,有钱又能怎么样呢?”

    “把漕运改革了、把黄河堤修好了、把百姓移到西域南洋了……百年之后,人口滋生,土地又不加增。”

    “一对夫妻四个娃,百年之内,人口翻数倍。”

    “而这地球多大呢,之前以为小九州之外另有大九州,现在可知不过如此,就这般大小。帆船已把这地球走遍了,就这么大了。”

    “到时候,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又再无南洋西域东北,最后还不是土地兼并、人口滋生、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减半,新朝再立?”

    “做来做去,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罢,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屋内回荡了许久,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长久之后,皇帝笑声少歇后,戏谑道:“爱卿这悲啊,这是要悟道了,哈哈哈哈!此宇宙之悲,庄周有之、列子有之。于是唯夫子成圣、杨墨异端,何也?盖不问宇宙,而问人间事。”

    “爱卿这是征战太乏。”

    “也好,就依着爱卿的意思,日后可多去名山大川游历,见世界风物。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只要按时去御史那请假即可。”

    “去吧,去吧。有如此之悲,还不如回去与你那承诺大事成后遍观天下风物的妻子,诉说朕之恩准。”

    “且去吧!”

    说罢,边笑着,边摆手,示意刘钰谢恩之后,赶紧滚蛋回家去,也不留你吃饭了。

    待蒙混过去的刘钰一走,刚才一直笑着的皇帝,却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种宇宙之悲,一旦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叫人忧郁。

    但“心怀宇宙,近乎得悟”的刘钰所已不甚在意的“士绅”问题,可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