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吞咽入腹，她看了一眼摆在盘中的橘子。那橘子的外皮倒是色泽光鲜，只是果肉却显得有些干瘪，不够饱满。
方氏嘴角带上冷笑，慢悠悠道：“这是南方运来的早橘吧哼，究竟是小地方出身，就算披着光鲜亮丽的外皮，内里却仍是小家子气的，上不得台面。”
说话间，她扫了一眼纪云卿和馥姨娘，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暗指纪云卿和馥姨娘出身小门小户，表面上再如何好看，那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纪云卿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当一回事。她重活一世，许多事早已经看透了。
出身贵贱又如何，且看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方氏见纪云卿这般神态，竟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讥讽，顿时觉得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是白费力气了，不由得心中生起恼怒。
她扭头，对身旁的丫鬟恶声恶气道：“还不将这早橘撤了，别放在这里碍本夫人的眼。”
丫鬟忙领命将托盘捧了出去，方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终于将注意力又放回到馥姨娘身上。
而纪云卿此时也微微转眸，看向了馥姨娘。她手中仍旧端着那杯茶，方氏说了这许多话，可那茶杯中腾腾而起的热气，却不见消散。可想而知，那水该是有多烫了。
眼看馥姨娘拿着茶杯的手已是微微颤抖，渐渐开始无法控制了，方氏却仍似没看见一般，道：“馥姨娘，这几日、本夫人事忙，无法服侍老爷，老爷便都宿在了你那里，倒是辛苦你了。”
她口中说着“辛苦”，可那口吻却分明是咬牙切齿。
“你伺候老爷有功，这杯茶，本夫人便赏你了。”
闻言，馥姨娘的身子就是忍不住一僵。
见状，方氏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同是为人母的，我知道你思念女儿的心思。本夫人一向是好说话的，待你喝了这杯茶，本夫人立刻命人去将你女儿抱上来，让你们母女好好处上一处。”
馥姨娘听了这话，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就见她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杯滚烫的茶水往口中送去。
只是那茶水实在太烫人，馥姨娘险些拿捏不住又要落地。但最终，她还是凭着一股子忍劲，强行稳住了双手，继而猛地将双唇凑了上去，仰头一饮而尽。
一杯茶下肚，馥姨娘忙将茶杯放回桌上。
此刻再看她，竟已是满脸汗湿，双拳紧握，显然是承受了极大的痛楚。而她那一双原本纤细的手此时也是愈发肿胀不堪，不及时处理，只怕要养上好几日了。
可馥姨娘却不管这些，她咬牙强忍住胸腹间的灼热，对方氏跪地行礼道：“谢夫人赏。”
纪云卿看着馥姨娘，即便平日里再如何不喜，此时也有些于心不忍。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馥姨娘就是再如何不好，对女儿的疼爱却是真真切切的。
方氏当然没有这些想法，她见馥姨娘如此失去，似乎是终于满意了，道：“这就对了，听话知趣的，便能少受些苦。若是不自量力，非要自找苦吃的，本夫人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软。你说，是也不是”
这问话，却是向着纪云卿去的。
纪云卿仍旧是笑着，闻言点了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那些个不守本分，自找苦吃的，必然是要自食其果的。”
毕竟，天道轮回，因果有报。方氏前世造的孽，这一世，她纪云卿必定要让方氏自己偿还
方氏自然不知道纪云卿心中所想，倒是听出来纪云卿话里的意思，是指她不守本分，染指先夫人嫁妆以谋私利，如今自食其果。
本以为可以借机给纪云卿一些警告，却没成想反遭讥讽，方氏登时气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怒意。
“来人，去把乳母和三小姐带过来。”方氏口气不善，显然余怒未消。
下人应声去了，不多时，乳母便抱着小女婴来了主屋，向方氏见了礼，请了安，这才将女婴交到了馥姨娘怀中。
馥姨娘抬起双臂，小心地接过了那个被粉红襁褓包裹着的小人儿，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一双眼眸迫不及待地朝着女儿粉嫩的小脸上望去。
她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自己的女儿了，乍然一见，竟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泠莺，我的好女儿，你可想死为娘了。”馥姨娘小声地呢喃着，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也怪不得馥姨娘了，依着规矩，她身为姨娘，虽是楚泠莺的亲生母亲，却也是没有资格称她为女儿的，得称小姐。
馥姨娘想到这些，不由又是悲从中来。
她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心疼地抬手摸摸女儿的小脸。可奈何双手实在太痛了，红肿的手早已失去了触觉，竟是感受不出女儿脸上的温度来。
哪怕是这样，馥姨娘仍是依恋地抚摸这女儿的脸颊，逗着她笑。看着女儿的天真笑颜，馥姨娘却忍不住一阵心酸。
这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自己想见一面，摸一摸，却如此困难重重。她夜夜都想着女儿，生怕她在方氏这里受了什么委屈，思念忧心之下，常常是无眠到天明。
终于，馥姨娘的眼泪涌了出来，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滚落，一滴滴落到了襁褓之上，滴答作响。
小女婴似乎是感受到亲娘的难过，竟也张嘴娃娃大哭起来。
馥姨娘见此，忙收敛情绪，就要温言软语地哄女儿莫哭，可方氏却已皱了眉头，厌烦道：“乳母，将她抱下去吧。”
“不，夫人，求你了，让我再看看女儿吧，我们才刚见片刻啊。”馥姨娘忙跪地哀求，她哪里肯就这般匆匆见女儿一面就作罢，她恨不得能将女儿护在怀中，抱回自己的院子里好好疼惜。
方氏却不理会她，说什么同为人母，可以理解馥姨娘对女儿的思念。正因为这样的理解，方氏才知道如何用小女婴来折磨馥姨娘。
她可没打算真的以己度人，让馥姨娘母女好好团圆。
小女婴终于还是被抱了下去，馥姨娘一双水眸含泪望着女儿离去，久久不动。
纪云卿看得分明，馥姨娘那眼中，是不舍，也是心痛。
方氏冷眼看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馥姨娘，脸上厌烦的神色尽去，嘴角挂上了得逞的笑容。
方氏也没有急着在说话，只是一手端着丫鬟替她新沏上的茶水，一手拎着杯盖轻轻拨弄着漂浮在茶水之上的茶叶，待水温正好，她这才将茶水慢慢送入口中。
“馥姨娘，你也莫怪本夫人心狠，不让你们母女好生亲近亲近。我只是，怕耽误了你回去伺候老爷的时辰。”
方氏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眼神却不看馥姨娘，而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时不时拨弄一下。
馥姨娘闻言，暗暗咬牙。
她如今双手红肿疼痛，今夜如何能够伺候得了楚谦可偏生她还不敢实话与楚谦说，因为她怕方氏记了她的恨，拿自己的女儿撒气。
话到了此处，方氏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多谢夫人体恤，只是奴婢如今身子有些不舒服，只怕今夜服侍不了老爷了。”馥姨娘知道，要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一些，自己就得顺着方氏。
方氏闻言，终于抬眸看向了馥姨娘，脸上露出一丝假意关切，道：“妹妹是身子不爽利吗那你可不要硬撑着呢。你我虽妻妾有别，却都是一心伺候老爷的，妹妹既是身子不爽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哪怕是再如何事忙，也是要分担一二的。”
这一转眼，馥姨娘便从一个贱妾奴婢，成了“妹妹”了。
馥姨娘知道方氏虚情假意，虽是愤恨非常，可软肋抓在了方氏手里，却也只是无可奈何。
“夫人教训的是，奴婢今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定会劝了老爷来芳雨院宿下。”
方氏见馥姨娘这般摆低了姿态，一副恭顺的模样，心里头那些气，总算是都顺过来了。她舒展了眉头，打算再给馥姨娘敲敲警钟。
“馥姨娘看来也是个识大体的，在侯府这些年，是有些长进。可你虽得老爷疼宠，却终究出身太低，许多规矩只怕是没法子做得妥帖。这样吧，日后你便常来芳雨院，本夫人好好给你立一立规矩，你既能多见见女儿，也好给其他人做个样子。”
这一番话下来，可是连消带打，既羞辱了馥姨娘的出身，又警告她日后要对自己这个当家主母规规矩矩的，毕竟她女儿可是在自己手上。
而纪云卿同样也听得出来，方氏话里的这个“其他人”，就是说她。可她仍是一笑置之，不甚在意。
对于馥姨娘而言，今日来这一趟芳雨院，可谓是受尽了折辱，最后也没能如愿与女儿亲近。她心里的怨怒可想而知，可她终究只能忍耐。
“谨遵夫人之命。”馥姨娘垂手应声。
见此，方氏似乎也发泄够了，便挥了挥手，打发馥姨娘离开。
馥姨娘缠着身子起了，服身向方氏和纪云卿告退，便退出了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