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第五伦伯鱼 >第二章在晚上
    承宫回乡颇为低调,没有跟任何人说,他不喜欢官员父老相迎,故人前倨后恭的场面,仍换上了贫贱时的补丁衣裳,只雇了个车夫,赶着一辆单车回到武功县。

    他家太小,连车棚都没有,只能停靠在家旁大槐树下,正好妻子听到马匹嘶鸣走出来一看,没料到丈夫竟此时回来,惊得手里的瓢都掉地上了,惊喜后却又别过头去擦起眼泪来。

    因为不少乡中闲人都说,承宫考上郎官,得了富贵,再不会回来了!

    “时间紧,考完就入了宫,直到今日才得空归家。”

    尽管仍穿着粗布衣裳,但承宫整个人精神气质有了明显变化,昔日的穷酸儒生,如今却是魏王身边的红人。短暂温存过后,承宫还给妻子头上添了一根东市买的银发髻,上头缀着一颗珍珠。

    承宫也不避讳此物“听说此乃汉宫之物,也不知是哪位美人、嫔妃所戴,魏王撤离长安时,有百姓进宫里拿的,近来天下大饥,关中也粮食吃紧,这样的好簪,只用一斗米便可换到。”

    而承宫作为两百石的郎官,每日食俸都超过了五斗米,他们家再也不用过饥一顿饱一顿的贫苦日子了。

    到了中午,弟子们才得知消息陆续赶来,他们一部分拿着符节,去卫将军万脩军中做了刀笔吏,也有几人不甘心,决定两年后再考一次。

    承宫自然没忘了弟子们,让他们去车上将满载的好东西搬来分了。

    “笔墨,书简,还有纸,好多纸!”弟子们读到过魏王派发的宣传册,但目前产能有限,出了长安,纸张仍是稀罕玩意。

    五陵士人喜爱丝帛,太学弟子钟情于“一闻就有丹青之味”的笨重竹简,视纸张为贱物,认为它们不配承载好字好文章。

    但乡野寒士却不在乎,对一群常常只能在沙地上练字的穷人而言,岂会有太多奢求?

    妻子则哭笑不得,原来承宫俸禄的大头,又投在这些东西上了,他们家的日子,往后也不一定能好过。

    弟子们在院中团团坐,好奇地问起宫中的一切——承宫等人被第五伦集中培训月余,合格者方能外放到各官署郡县“实习”。

    这月余学些什么?莫非是扬子之学?

    承宫摇摇头,他事先也没想到,魏王口口声声要发扬先师遗学,但两月期间却无半分涉及,非要给他们学的东西取个名的话,姑且就暂时称之为“五学”吧。

    “先是宗正第八矫出面,给吾等讲了魏国立国之本!”

    “宗正在太学学的是尚书,他便从一首《五子之歌》讲起。”

    妻子摇着头去勺米做饭,丈夫刚回来,就又进入老师的角色了,不到天黑,他们是不舍得散的。

    “汝等知道《五子之歌》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是家境最好,见识也较广的一人答道:“出于《夏书》,乃是夏后太康失国,夏后氏五位公子叙述大禹的教导而写了歌。”

    承宫颔首:“第一首歌,开篇便是这样一句话。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又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这两句是何意?”

    弟子们应道:“百姓可以亲近,而不可轻视。人民为邦国之本,本固了国才能安宁。”

    “而大禹治理兆民,恐惧得像用坏索子驾着六匹马;做君主的人,怎么能不敬不怕人民呢?”

    “没错!”承宫拊掌:“魏王也曾亲临,自陈说,‘余不止敬天与祖宗,还敬百姓;余不怕绿林、赤眉、诸位,只怕一件事,那就是亿兆斯民’!”

    敬畏人民,本是古人很早就意识到的事,却在改朝换代中一次次被遗忘。而第五伦如今重新将其提取出来,作为“五学”的开篇立意。

    这五子之歌也有意思,还有一段是“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di灭亡。”

    讲的是陶唐氏本来有很广大的土地,因为失德,败坏纲常,导致灭亡。时人不是经常将刘氏汉朝视为唐尧的后裔么?这不就对应上了。

    弟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位在体制内的夫子就是好啊,说不定下一次文官考试,策论考的就是这些事。即便押题押不中,他们也能知晓朝廷的理念和动向,在策论时写出合乎魏王心意的文章。

    而还有一堂让承宫难以忘怀的课,是魏王巡视上林时,召集当地父老后,公开提及的。

    “大王说,民为邦本,农稼又为民本,是故古之圣贤,皆重农事。”

    “燧人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

    “伏羲氏结罗网教人捕渔,养野兽以为牲畜。”

    “神农氏更不必言,耕种粟米,作陶治斤斧,制农具,以垦草莽,然后得五谷储藏。”

    “是故能饱天下者,方为人皇!”

    经过这两件事,承宫对魏王是越来越敬仰了,他也不遗余力地将这些道理教给弟子们。

    而借着突出三皇以农为尊的故事,第五伦一下子把农官拔到了极高的地位,这也和承宫新得的差事有关。

    “如今关中饥荒,所有人都指望五月麦熟,我便奉诏回右扶风来,监督夏收之事。”

    ……

    “果然,和当地官员所禀并无出入,右扶风夏日的麦子,几乎要颗粒无收了。”

    长安城未央宫,四月底时,第五伦看着承宫回报的奏疏皱眉。

    直接原因众人都知道,去年腊月,出产右扶风最多粮食的周原一度沦为战场,几万人马在田里践踏厮杀,将麦苗毁灭殆尽,那些地的农夫,还眼巴巴等着第五伦赈济呢。

    不过就算不打那一战,去年右扶风在魏、陇势力争夺下,也没法安心种田,只能在春天时抓紧种粟,以求亡羊补牢。

    “陇右的细作可传回线报了?”

    司直黄长禀报道:“陇军自从败退后,隗嚣得以接管大权,此人不善作战,治郡确实有些本领,让陇兵回乡务农,保住了春耕。”

    “但陇右地贫瘠而少沟渠,只能指望雨水,大旱持续月余,听说刘子骏垂垂老矣,还赶去陇西成纪求雨……”

    一提到刘歆,第五伦就觉得这老头儿是又可笑,又可悲。

    “类似的事,刘子骏又不是没做过。”

    第五伦当年曾听扬雄提及,王莽摄政期间,有一年接连好几个月都没有下一滴雨,天下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就在王莽一筹莫展之际,刘歆请求行方术,作“土龙”求雨。

    于是老刘歆煞有其事,在求雨现场堆了求雨的道具“土龙”,长十丈,还邀来一帮钟鼓乐官,吹吹打打,自己则画了八卦,披头散发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