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晚觉得很稀奇，在她的认知中，江笙不会表现出这么复杂的情绪。
他是从小被江树荣和刘京诗爱护着长大的，是整个江氏集团的掌中宝。被捧在手掌心的人，通常都有一个特征，性格直来直去，干脆分明，连情绪也像是清澈的湖水，一眼能望到底。
她扶住车门，问：“找个地方聊聊吗？”
江笙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惊讶，眼神里晃动着小动物似的闪闪碎光。
言晚带他去了一家清酒俱乐部，有单独的卡座包厢，环境静谧，大堂里隐约有悠远的琴声传过来，很适合两个人之间单独谈话。
她能明白，有些话可能不太适合跟太过亲密的人说。
现在艾伦有自己的烦心事，月清又是有了未婚夫的人，不适合聊那么多，江笙自然也没法对他们开口。
而自己的身份刚刚好，是他表姐的好朋友，和他也算是点头之交，关系没有近到难以启齿的地步。
“他们家的清酒好像挺出名的。”言晚挽起袖子，帮他斟了一杯酒。
江笙捧起杯子，道：“谢谢。”
他垂下睫毛，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暗淡。
其实，他现在心里压着事儿，根本没有心力去品鉴什么美酒美人。
不止是因为刘京诗。
这次他回香港，跟老爷子大打出手，也不只是为了刘京诗的事而已。
他笑了笑，对言晚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这个应该算是家耻吧。”
什么事情至于这么严重？言晚心里有团迷云，随着他的表情变化，仿佛有逐渐消散的迹象。
“老爷子要认一个私生子回家，带他认祖归宗。”
他这句话刚一说出口，言晚脸色骤变，几乎掉了血色。
江烨？这怎么可能？！
江笙耷拉着脑袋，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态变化，他用力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笑着说：“你知道么，我真的感觉挺离谱的。”
他说：“我记得小的时候，在国中读书，那时候身边的同学家里也比较有钱，对这种婚外情好像看得特别云淡风轻，都能和自己家里的第三者第四者什么的和平相处。尤其是在香港，这种风气几乎已经变成公开的事情了，只要有权势，养多少个女人都不稀奇。”
他目睹过同学被家人的情人接走，在茶餐厅温馨地吃菠萝包，仿佛稀松平常。
在这些人之中，江树荣是个清流，他向来看不惯这种做法，甚至于厌恶。
江笙曾经也会引以为豪，因为他对家人的爱。
他印象里的父亲，去各国出差，无论多忙，都会专程去给他买很多玩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误以为这样的美好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他听说，那个私生子和他年纪相仿。换言之，他之前信以为真的美好，其实都只是假象而已。
对于老爷子要认私生子的事情，他的大哥们比他还要想不开。
毕竟，现在老爷子的态度是想让那个私生子接手家里的产业。
江笙说完这些，把杯子里的清酒一饮而尽，心里尽是凄楚。
那个家，他也不想再回了。
不过，现在看样子，江笙也不知道那个私生子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子，否则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聊起这些了。
她给不出任何有效的建议，这个时候，只要默默地做一个倾听者就好了。
清酒是喝不醉人的，江笙时而饮酒，时而说几句，再沉默一阵。
看到他现在深感烦恼的样子，言晚就像看到了几年之前的自己。
她说：“或许那个人也很无辜……”
“是啊。”江笙苦笑着道，“所以我才说，老爷子不是东西，二十年前让人家母子两个在外面吃尽苦头，二十年后又让这一大家子人为了他打得人仰马翻，他太厉害了。”
凡是有利益的地方，必有争斗，那天他站在家里的大厅中央，看到大哥二哥摔门离去，没忍住下楼去相劝。
结果就是被暴怒中的老爷子用烟灰缸砸了，大理石质地的烟灰缸，丢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呼呼风声。
江笙没有躲，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肩膀上的痛仿佛都没有那么痛了，他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曾经在记忆里那么亲善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是说，其实他本性就是这样的。
言晚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作何评价。
她知道，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会把自己完全丑恶的一面展示给一部分人，再把掩藏好的另一部分展示给身边人。
很不幸，江烨的命不够好，面对的就是丑恶的那一面。
如果江笙知道江树荣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不知道还会作何感想。
“对不起啊，跟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江笙把心绪收回来，略感抱歉地说。
言晚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说出来也好，总好过自己折磨自己。”
江笙不会知道，她这次去香港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见那个“私生子”。
此时此刻，在香港中环，江烨把一枚优雅贵气的绿宝石尾戒套在手指上，安静地在镜子中打量自己。
他现在身上穿的这套细深灰格定制西装，价值十万英镑，皮鞋是由六名意大利工匠共同打造的。都说西装就是男人最好的铠甲，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得体的西装，是在法学院入学的那天，那套衣服差点掏空了他母亲帮人洗菜遛狗赚来的所有钱，但她说值得。
他就是穿着那套西装，挥起一拳狠狠揍向江树荣的脸。
他也觉得值得。
江烨恨透了穿上一件衣服还要兢兢战战的感觉，怕它弄脏，因为自己付不起干洗费，怕它被划破，因为他只有那一件体面的衣服。
而在那同年，他在论坛上看到了一则公益活动的宣传图，是几所高校的学生呼吁大家理智消费，倡议人是江笙。
官方图片上，有一堆价值昂贵的衣物被点燃，下面用小小的字体标注着，由江笙捐赠。
这又该如何甘心？
他拿起一枚黑珍珠袖扣，想了想，又放下，不想过于张扬。
手指在一众珠宝盒上掠过，他最终挑了一对铂金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