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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活死人

    张显宗站在岳绮罗的面前,血迹斑斑的军装上衣已经脱掉了,层层缠裹的肮脏绷带也解开了,胸腹间是手掌大的创口,鲜血流尽,可以看见皮下薄薄一层黄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斓的混乱内脏。

    呼吸的欲望消失了,一切欲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痛苦。缓缓抬起一只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块陰暗的尸斑,然而凝神望去,却又没有了。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扭头凝视着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泪。

    “绮罗。”他声音喑哑的开了口:“我是变成丁大头了吗?”

    岳绮罗不屑于为任何人动心,可是静静的望着张显宗,她的右眼毫无预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内的血点开始有了扩散的趋势,她忍着痛不动声色,只答出一个字:“是。”

    张显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活。”

    然后他转向了岳绮罗:“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岳绮罗在他面前岿然而立。双手揣在袖子里,她用单薄的小嗓子说道:“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岳绮罗掩人耳目的运来净水,然后斥退仆人关严房门,又派卫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两只衣袖,她露出了两条雪白的细胳膊。握着剪刀剪开了张显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渍,她又在他的腔子里涂了一层烈酒。张显宗仰卧在地上,看她像个小丫头似的从棉被里扯了大团的棉絮往自己腔子里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还是死了好;可是眼看着岳绮罗全神贯注的炮制着自己,他又感觉到了荣幸。为什么会爱岳绮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爱她爱到宁愿万劫不复?还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岁,已经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远都找不出前因后果。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好用。”岳绮罗在满室的腥臭中,轻描淡写的说道:“将来真是坏到用不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具新的来。”

    张显宗看她穿针引线,密密缝起了自己前胸后背的创口:“好,到时我要换个年轻好看的皮囊。”

    岳绮罗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着钢针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笨拙的兰花:“肤浅!”

    她认为张显宗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臭美。

    门窗关得很严,房内的臭气并没有浓烈的扩散出去。天黑之后卫兵撤走了,张显宗拎着一只铁桶出了门。

    他把自己的脏腑埋在了丁宅后方的一棵老树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冻,让他可以很轻易的挖出深坑。将一桶柔软的物事稀里哗啦的倒进坑里,张显宗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没有偷袭,没有死亡,等到自己梦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他拎着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听自己的话。一步一步迈出去,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跌倒。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他不知道疼。

    墙头露出了两双人眼睛,他也没留意到。及至他走远了,两双眼睛一起下降。两名军官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一起跳了下来。给他们充作垫脚石的勤务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东张西望。

    一名军官抱着胳膊,畏寒似的轻声问道:“你看见没?”

    另一名军官是同样的姿势:“我看见了。”

    午夜时分,墙头又起了动静。两名军官夹着小铁铲子翻墙过来,开挖树下的新土。

    一个时辰过后,坑被原样填了上。两名军官直着眼睛翻墙出去,出去之后就站不住了,被勤务兵背着往远跑。腿软,舌头却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顺着鼻孔往外呼冷气。都是跑过战场的人,人身上的零碎还能不认识吗?作为前旅长丁大头的亲随,他们不傻,心里有数。凭着参谋长的一身血,能下了马车直接走路?还一气走出老远?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但是两人趴在勤务兵的背上,互相对了眼色,同时心有灵犀,统一把嘴闭了个死紧。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有人嗅到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是,喝酒了。”

    有人又问:“参谋长,您的身体没事吧?”

    张显宗答道:“皮肉伤,无碍。”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里露过面后,他又回到了岳绮罗面前。现在他能很自如的调动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实的讲述了一遍。

    “开槍的人是个小媳妇。”他告诉岳绮罗:“顾玄武身边有个古怪的小白脸,先是替他挡了一槍,然后没事人似的冲上来夺我的槍。如果没有他捣乱,我也不会被个女人打中。”

    岳绮罗一愣:“古怪的小白脸?是什么模样?”

    张显宗下意识的摇头:“我没留意,只记得他是白脸,眼睛很大。”

    岳绮罗又问:“你确定你一槍打中了他?”

    张显宗答道:“我确定。”

    岳绮罗双手攥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认定了古怪的小白脸就是无心!她就知道无心不会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爱她。

    肯开槍去救无心的小媳妇,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抢了她爱的,杀了爱她的。她本来懒得和月牙一般见识,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阵一阵的开始胀痛,她生气了。

    顾大人离了唐各庄,来到了距离唐各庄约有二十里地的李各庄。条理分明的安顿好了,他调兵遣将,开始筹划报仇反扑。忙过一天之后,傍晚他进了临时征用的砖瓦房里,发现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皮饺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开的槍了。她就只记得张显宗带着无心往墙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着生疼。院子里没有帮手,谁也指望不上,于是她拎起槍跑了上去。槍很沉,沉得不像槍,像一块铁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槍都响过了,她还举着槍不放,心里怔怔的,只想着槍沉,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