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万仞 >第二章
    傍晚时分,瘦狗炒了两个下酒菜,刚端上桌就看见钱日生正在桌前写东西。

    他捻了颗花生米一边剥着一边凑过去瞧,他不认识字,但是知道这是钱日生的习惯,每次验过尸体交上验状,总会自己回家再记一份,内容有时候截然相反。

    “给人家瞧见你在记小账怎么得了!”瘦狗嚼着花生数落道:“多事!”

    就在这时,只听外头八哥尖哑的声音陡然响起:“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吓得两人都是一楞,这才想起院门忘关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却不进屋,隔着老远站在院子里喊道:“钱仵作,来衙门一趟,有案子了!”

    钱日生一听,答应了一声,随即对瘦狗说道:“走吧,这顿酒留着回来喝,倒省了一顿。”

    钱日生挎着工箱带着瘦狗沿着县衙东街一路走去,此时红霞漫天,倦鸟归巢。两人拐进宣化坊,绕过影壁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只见高大气派的仪门近在眼前,一副楹联映着夕阳熠熠生辉: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仪门往日紧闭,只有新官上任、恭迎贵宾时才会打开,今日仪门大开,两边兵卫赫然肃立,估摸着是姓贺的新郡守上任了。

    钱日生打眼望去,里面影影绰绰的满眼都是身穿官府的人,偶尔传来一阵哄笑,显得极其热闹。钱日生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羡艳。

    仪门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角门,东为上首,故称“人门”、“喜门”,供官员平日出入。

    西侧角门则为“鬼门”、“绝门”,只有提审刑犯、押解死囚时打开,钱日生身为仵作,是差吏中唯一不能从东边出入,只能从“鬼门”进出的人。

    敛房位于角门左侧吏舍后边,隔着一片库房,是一个高大僻静的厅堂,平日但凡有活计,除了案发地临场检验,便是在这里勘察,随即出具验状,交予刑名师爷审阅画押收档。

    抬来的尸体横放堂中,按往日必由上官亲临查看,但今时不比往日,新任郡守交接赴任,自然要设宴接见各县上下官员,所以诺大的厅房就只剩钱日生和瘦狗了。

    钱日生掀开盖布,死者的面庞一下子显露了出来,浓眉细眼,发髻齐整,三缕长髯虽然已经断了一部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时常打理。

    这人生前一定是个很体面的人。钱日生下了第一个判断,随即手上不停继续查验。

    他继续揭开盖布,果然一道骇人的刀痕位于脖颈,皮肤绽开,就像咧开的嘴唇,深可见骨,显然这刀砍的极重,一刀了结。

    他看了看瘦狗,两个见惯死尸的人,都互相耸了耸肩,今天这活儿一目了然,目前又没苦主,出验状,师爷入档,郡守签押,然后就拉出去埋了,太容易了。

    天色已经渐暗,两人点起火烛,微风透入门缝,带着轻轻的哨响。

    钱日生顺着躯干,从脖颈、肩膀,胸腔,小腹往下眼看,通身上下再没有其他异常,随即招呼瘦狗慢慢把尸身慢慢翻过来,检验腹背。

    两人都没吃饭,那瘦狗见左右无人,嘴里嘘嘘作声,钱日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瘦狗挑着眉梢说道:“意思下行了,别费那劲儿了,”随即朝尸体上的刀伤努努嘴:“这不明摆着了?直接写吧。”

    一阵晚风把门外的一行槐树吹的哗哗作响,仿佛远处一群在拍巴掌似的,风声树声中隐隐能听闻隔墙不远处府衙二堂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两人都情不自禁的侧耳听的入神。

    人一饿,耳鼻就异常灵敏,那瘦狗趁着露进来的风咻的一闻,摇头羡慕道:“真香啊!”

    烛灯下,钱日生闷着头正在写着验状,心里念着新郡守上任第一案,写的详细之极:

    “……口眼开,双手紧握,手无伤损……刀伤起于脖颈,斜至锁骨,长八寸,宽三分,斜深透内,深至颈,锁骨损,兼周回所割得有方圆不齐去处,食系、气系并断,验是要害致命身死。”

    他满意的吁出一口长气,欣赏着自己的验状,写的详实简要,的确是个老吏手笔。这时一阵淡淡的酒菜香气传来,他咂了咂嘴,又叹了口气。

    “嗨!要是让我过上郡守那样的日子,”瘦狗竖起一根手指头:“就一天!换我一条命,我换!”

    钱日生还想补充点什么,听着瘦狗的话他哼哧一笑:“这么没出息的?”

    “你不换?”瘦狗挑着眉侧眼看着钱日生:“就咱们这人嫌狗弃的,他妈的,真给你当一天郡守,你难道不想?”

    钱日生似乎也被香气勾起了心思,提笔着实想了一下,随即沉沉的点了点头:“想。”

    “真有那么一天,我上午死吃,下午死日,晚上把平时欺我的人一个个的打骂一遍,然后就躺平等死,要多爽有多爽!”

    瘦狗平日里挨人打骂那是家常便饭,从来不敢回嘴,畏畏缩缩的他此时却被自己的遐想逗得手舞足蹈:“要你呢?是不是跟我一样?”

    “唔——”钱日生半耷拉的眼皮灯下微微一怔,眼睑竟泛起一丝波光:“我不。”

    “嗯?”瘦狗有些意外。

    钱日生搁下笔,支起手枕着额头,喃喃自语却字字顿挫:“真给我这么一天,”他指头轻轻叠打着桌案,终于极其认真的吐出一句话:“我一定要活得更长。”

    ……

    虽说尸体伤痕查验起来极其简单,但是按常理验尸都要管饭,新郡守上任头一天,又摆了宴席,饭菜想必是平日里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滋味,两人饥肠寡肚的磨时间,耳听外头梆子声响起,竟然都到了巳时。

    瘦狗呆的实在无聊,肚子都饿的过了点儿,他不耐烦的说了声上茅房,便熟捻的走出厅门。

    刚一出门,便觉凉风扑面,天空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随即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还没来得及擦,淅淅沥沥的雨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他走到茅房刚解完手,突然发觉方才设宴的二堂已经没了动静,他捉摸着想必大人们已经散了,一转身想着后厨就在附近,索性过去摸索点剩饭剩菜,就算被看见,就说自己验尸尚未吃饭,也说得过去,大不了给骂一顿,反正习惯了。

    念头一起,瘦狗便左右瞧着往后厨方向走了过去,后厨位于二堂西侧,一转就到,瘦狗一路走过去,刚到门前菜地就听见有人说话,他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在树后。

    雷声渐近,浓厚的云层将月亮遮的严严实实,瘦狗借着一隐一闪的电光,蹑手蹑脚的踮到厨房窗前,心里寻思着估摸是厨子们在聚着喝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