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万仞 >第四十章
    这句话让钱日生猛地抬头,和扶风互闪了一眼顿时心照不宣,扶风的担忧也正是他的担忧。

    不得不承认,扶风精准的戳到了他的心底的疑惑,“东家”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和底气能让自己洗脱清白,他也一直在怀疑和犹豫,甚至他能看得出马先也带着隐忧,只不过从未说过罢了。

    扶风说到这里顿了顿,眼中波光一闪:“轻信于人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滚滚的闷雷由远及近的碾压过来,扶风迎风而立,低眼垂眉的俯视着钱日生。身影笼罩在钱日生身上,压得他抬不起头。

    钱日生在床上辗转反侧,宋掌柜和扶风的言语表情在他脑中不停的盘旋,尾指上残存的疼痛又让他保持着清醒,不知何时这种隐痛竟然让他有些依赖,时不时就要按压一下才觉得舒服。

    夜已深沉,钱日生感到浑身的疲惫,却还是目光炯炯的困意全无,沉雷隐隐显得暗室愈加的静谧,师父那双椒豆似的眼睛,在他脑中闪着独特的微芒。他记起学徒时曾经有个一度困扰他的担忧,于是问了师父一个问题:

    “你帮人给尸体做手脚,两头都得罪不起怎么办?”

    师父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却让钱日生回味无穷。

    “谁赢帮谁。”

    ……

    描样的画匠来了。

    钱日生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正在忙碌的老者,对方一双骨节嶙峋的大手正将几根九寸长短的木条插入陶泥垒起的底座上,搭起一个纵横交错的木架。

    此时天色已暗,屋外的市井喧嚣衬的门窗紧闭的室内十分安静。老者将一桶黄褐色的黏土和着水和草梗不停的搅拌,再加入筛好的细纱,随后开始双手均匀的慢慢揉搓,好像包子铺的伙计在揉面勾芡似的。

    “老伯,不是说描样儿吗?”他有些奇怪的问道。

    “描样儿先要立骨。”对方弓腰屈背,双眼如同枯井一般,灯烛下没有一丝神采。还没等钱日生看明白,就已经将一团团的泥浆开始往木架上拍,不一会儿便涂抹堆砌成一座人头大小的泥坯。

    “钱小哥,咱们开始吧。”老者终于开了口,干枯的双眼朝钱日生这里慢慢一转:“那个扶风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呢?”

    钱日生眉棱骨微微一抖,见着屋内没有其他人,便伸手慢慢的往老者双眼插去,可对方眼皮动都不动一下,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简直不敢相信,宋掌柜之前说的描样画匠竟然是个瞎子!

    “钱小哥?”老者一双死鱼眼“望着”钱日生,侧着耳朵正在倾听。

    “呃……头围二十寸上下,圆额。”钱日生按捺着心头的好奇,迅速条理思绪开始回答起来,可他还是难以置信的看着对方,只见老者抽出一根布满结扣的绳子,大手在节扣上一摸,捉住了位置便迅速在眼前的模子前一箍。

    只听一阵噼啪作响,老者那双大手上下翻飞,时而轻拍时而涂抹,嘴上继续问道:“咱们先定三庭,扶风公子眼睛和鼻底大概在什么位置?”

    钱日生大概回想了一下,走过去抓着老者悬空等待的手腕轻轻的在泥坯上画了两条线,老者摸索了着点点头:“嗯……中庭长,想必鼻梁不短,一般是个‘申’字脸。”说着在泥坯的下方略略蹭掉一些,随后继续问道:“眼窝在什么位置?”

    钱日生没想到老者会这么问,于是仰头思索了一阵,抓着对方伸来的手轻轻在泥坯上点了两点:“在……这里,大概相距这么宽。”

    老者伸出手指比划着两个眼窝的间距慢慢下滑,在鼻底处略微一停,轻轻勾了两条间宽不过一寸的竖线,嘴里念叨着:“一般人眼窝、鼻翼和嘴同宽,既然是‘申’字脸,嘴应该是较小的,小则显薄,那他下巴就不会长,人中就应该短。”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泥胚上勾勾画画,然后又略作涂抹。

    钱日生看着眼前人形模糊的模子更加起疑,这人目不能视怎么能做“画匠”?他看着那人手边的泥坯模样,简直和质子扶风丝毫不像。

    “眼睛是什么样呢?”

    “丹凤眼,”钱日生皱眉斜眼的回答道,遵从宋掌柜的嘱咐,他仔细观察着那个大雍的质子。多年仵作的经历,让他看人的眼光和寻常人截然不同。

    师父跟他说过:“相由心生而出于眼。”比如暴死之人的双眼往往是睁开的,都是一副空洞无神的模样,但是如果仔细品味,便能依稀感受到对方临死前或惊恐或诧异或遗憾又或悲伤的情愫。

    正是因为师父的教导,钱日生对人的双眼尤为在意。

    钱日生慢慢的描述着,眼睛的大小、瞳距甚至眼皮上的纹理,仿佛他书写验状一般斯条漫里却细致入微。老伯手如握笔,指尖夹着一柄细小的勾刀,一边摩梭着位置一边轻轻勾勒出一个眼眶。随后便按着顺序从颧骨到鼻翼、再到嘴型下颌一一问明高矮长短,同时用手不停的揉捏修改。

    老者问的问题非常简单,甚至不让钱日生看,横身挡着自顾自的忙碌,过了没多久便已捏成了一个大样,他让开身子:“钱小哥,你看看。”

    钱日生不禁往前凑了一步,眉头不由得一皱,回答的十分干脆:“不像。”

    老者意料之中的点了点头,随即指着画上的眼睛,拿手将半边脸遮住,让钱日生看的更加分明。

    钱日生握着老伯的手臂抵着头像泥坯一边揣摩着一边提示:“高一点”、“长一点”。

    老伯耳朵听着手上不停,将额头、颧骨、鼻子,嘴,下颌等处逐一修改,忙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次定稿。

    可钱日生仍旧觉得不像,老者便再次修改,但是这次却问的特别细,额头宽到什么程度,发际高低,眉基深浅长短,颧骨是尖是圆,鼻梁有无中折……语速也刻意变得特别快,快到让钱日生来不及细想,只能凭着直觉进行描述。

    老者左手摸着位置,右手夹着两支笔,指尖不时的轮转切换簌簌抖动着进行修改。窗外天色已暗,哄闹的街市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钱日生老僧入定似的呆坐着,不知不觉都起了困意,眼前的老者也渐渐模糊起来。

    “钱小哥,这回怎么样?”老者突兀的一声呼唤,钱日生一醒神陡然抬头,不禁惊得瞳仁一缩。

    只见灯火阑珊之下,一张似笑非笑轻挑眉梢的人脸赫然入目,好似正在凝望着远方,钱日生忍不住的站起身来:“真像!”他看怪物似的盯着问道:“老伯,你是什么人呐!”

    老者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其实描样就跟钱小哥验尸是一个道理,做的久了总会有迹可循。”

    他手上忙碌不停,手摸着眼窝、鼻翼和嘴角的位置做着比对,然后又顺着额角摸向颧骨,修修补补后再到腮下:“鼻梁高的人眼睛看起来深;而颧骨窄的人,这人鼻子多半或尖或高;眼眶窄的人不是三角眼就是圆眼睛;如果是八字眉,眼眶就不会太靠外。”

    他说话不紧不慢,终于双手在颌骨处交汇,隔了半晌终于长长吐了口气:“多亏钱小哥这双眼啊,人都说四小阴门各有绝活,刽子手的刀、扎纸人的手,二皮匠的针线,仵作的眼。”

    老者睁着混沌的双眼“盯”着钱日生,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眶随即干哑的说道:“真羡慕啊。”

    钱日生不胜其寒的打了个哆嗦,神色不安的看着老者继续给人像抹上一层羊脂般的腻子,随后用一块小石头轻柔的打磨:“钱小哥,你真是个好搭档。”

    钱日生凝视着扶风公子的头像,一瞬间仿佛有种验尸的错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老者好一阵忙碌将一张张的蒙上略微沾湿的宣纸,裹得一层又一层,这才直起身子舒缓的说道:“东家带话给你,从明天起,扶风公子不能出门,所有吃食烦劳钱小哥都要查验一遍。”

    话语不高,可听在钱日生耳朵里如同当头棒喝,震得他心头猛地一悸,烛影下扶风公子的头像正蒙在一层层的宣纸中,竟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