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恒抬手搭荫,欣喜的感慨道:“没想到这座小小的、不起眼的、简陋的什么阳镇,竟也别有一番醇厚拙朴的乡土滋味在其间。”
他边说话边信手盲指,眼睛忽地一亮,立刻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你瞧,就好比这只简单的纸扇,仔细看,看出长处没有?”
李染枫按他所言,展开扇子,认真打量着做工一般、再普通不过的折扇,默默地摇头:“看不出来。愿闻其详。”
“脱胎于湘竹竹意却有别于一般的粗节拙物,细节胶连处处理得尤为干净。特别是这扇面上两尾呈八卦绕尾状鼓着眼睛的小金鱼,活泼冲融捉摸不定,仿若将千顷碧波搅散,自来自去,自由自在,画尽了扇意,实属纳凉消暑的上乘佳品……”
“恕我直言,照这般解说,这一柄与它旁边的几把并无不同……”李染枫还想提出更多的异议,但在周钰恒似笑非笑的凝视中,稍作停顿,从容的改口道,“在下是个粗人,于鉴赏一途实在没有感悟,劳你费心解释了。”
周钰恒满意了。
他目露恻隐,长长的唏嘘,倒似在替李染枫平凡的品位惋惜。
感慨完便再也挪不动步,长停在了扇摊前。
“——老丈,这个怎么卖?”
“——三十五文?十三文可好?”
“——没这样议价的?算了算了,咱们各退一步。十四文总可以了吧?”
“——你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老丈,我跟你讲,买卖人没这般做生意的。你听过什么叫和气生财薄利多销吗?”
“——够不上本钱?那好,咱们来掰着手指头细算:八寸熟宣下等竹料,本钱不过五文,运费算你三文,另让六文给扇面画师,刚刚好……要不再多让你两文?”
“——叫我滚?老丈,讲些道理,你不趁着夏暑旺时腾空存货,难道想守着你的扇子过冬吗?”
李染枫被一买一卖的两个人夹在当中连推带搡,不得不站出来“评评理”:“老丈,莫动怒。三十文如果能卖的话,我们现在就付钱。——是是是,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肯卖给他的。——好了,成交。”
周钰恒笑嘻嘻:“你说你这个人,不帮我便罢了,怎么反而帮着商家涨我的价?”
“年景不好,生意人都不容易。”李染枫低头数出数枚铜板抢着付账,“算我的好了。”
“我好像突然明白你瞧起来比你的师弟们更朴素的原因了。别忙,这点儿小钱,本公子还是拿得出来的。”周钰恒挡下李染枫,摘金算盘递给卖扇子的老汉,“不用咬,是黄金的。本公子从不带赝品。你可以送到近旁的当铺估价,单轮这做工,也值百来把这样的扇子。——不要你找零,你找不开。拿着吧,我身旁的这位公子说了,‘年景不好’,多出来的算我送你了。”
李染枫闻言木头脸崩出了裂痕:“你既然早有意多给钱,何必与老人家争得面红耳赤,惹得彼此不愉快?”他拦下周钰恒的金算盘,“你的算盘有些特殊,还是快收起来吧。”
周钰恒略想想,收起算盘,欣然接受了李染枫的好意,双手接过扇子,如获至宝的翻来覆去的看,顺口回答李染枫道:“大概因为:我讲下来的是我的,送给他的是他的。一码归一码。总不能教人家白赚了我的银子,背后再嘲我一句‘冤大头’吧?”
“没什么,并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李染枫迟疑着开口,“你喜欢,我送你,权作赔礼吧。”
周钰恒疑惑了:“什么赔礼?”
李染枫停下脚步:“我该向你道歉。我的本意是逼你主动坦白身份,没想到你真是有你的苦衷,更没想到更是令你当众难堪。全是我的过失。”他说完,郑重长揖赔礼。
“哦,我懂了。”周钰恒收拢折扇,恍然大悟,“是因为本公子惜命鼠窜时,你毫不客气的嘲笑过本公子吗?没关系,我早习惯了。原谅你。”
李染枫又一丝丝的愕然,待回过神,木头脸再崩,因羞愧而红透了脸:“是我的错,我不该幸灾乐祸。不过不仅为此,更因为……我代师弟们向你致歉。他们并无恶意。”
“哦?哦。你不用在意。虽然他们‘不小心’抓掉了我的靴子,可我同样‘不小心’的回蹬了他们的脸。彼此彼此,有来有往,大家算扯平了。”
好似因此勾起了关于刚才那番混战的记忆,更联系起周钰恒抱住马脖子死不撒手的滚刀Rou形象,李染枫不经意间一下子轻笑出声来。
当他意识到失礼的一刹那,马上板回脸,再次解释,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师弟们在未经查证的情况下,将一些江湖上捕风捉影的消息当作谈资,以讹传讹,中伤他人,是我这个当师兄的管教无方。回山后我会到掌门师尊面前请罪思过,还请周公子宽恕师弟们的无礼。”
周钰恒以扇拄额,忧愁的叹气:“哎呀,我正绞尽脑汁百般回避这个问题哪,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额——我道歉。失礼了。”
周钰恒哈哈大笑:“听不出来我是在故意捉弄你的吗?哈哈,是为了报复你先前笑话过我。”
“惭愧。”
“你不必见外,直呼我周月升就行。也没必要道歉。我确实是那个‘公开断袖分桃’‘被赶出宗庙’‘唯一不承家业的周家人’,也确实是‘家门不幸’和‘离经叛道的败家子’。你的师弟们并没说错什么。”
李染枫轻松不起来,他端庄持重的谨慎回答:“‘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所以我从不信什么传闻。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我师弟他们并没说错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还是说错了的。”
“哦?哪一点?说来听听。”
“刚才那位昏厥的老者便是你救醒的。由此可见你并非不通医术,何况你更是不计前嫌的……”
周钰恒打断李染枫:“等会儿,你管那个叫医术?”他极夸张地爆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这放在我们家,是三岁小孩儿都能耳濡目染到的皮毛,根本连入门的层级都算不得。”
“你别笑。也不要故意打岔。”李染枫表情凝重,“凡事因果相承。你知道我指的是以事观人心。在当时那种局面,你完全可以不管,更不会因此暴露身份惹来非议。”
偶遇争执时,还是一行人刚进入莱阳镇的时候。
围成一堆的人群最中间,输红了眼的赌鬼抱着被褥等旧物,在破败的土坯房外与一大家子人撕扯和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