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寒霜栖月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惜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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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俱朗。

    白远默翘腿倚靠在被阳光充分照顾到的老槐树的树干上,目光热忱而迫切的死盯着手中陶埙的气孔。他紧张的舔了一下下唇,在心底默默重复着周君离的指导:“想象你用一束气柱往吹孔下方斜着送气,嘴唇自然闭合,别那么用力吹气——看吧,不难的。”

    轻轻吸气,柔和的吐息。

    “嘶——”陶埙发出不明意义的长长嗤笑。

    少年歪头思考,向下压低埙身,调整新的角度,鼓起腮帮子,“呜——”,趁着埙音未消,手指一通乱按。

    “嗡……嗡……嗡”七八个辨不得长短的怪调,嘶吁哈呼的乱抖着冒了出来。

    白远默得意的和着荒诞走板的节拍摇头晃脑。

    在全然享受过乐曲宣和情志的乐趣后,他才将偷拿周君离的陶埙仔细的擦好,慎重的收入怀中,荡腿一悠,从树丫杈上跳了下来。

    “阿离吹起陶埙,好看又好听,似空谷幽响,低吟绵宕。换作我吹,就像瓦罐漏风,破屋待补。这是为什么呢?”

    正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嘶哑沉郁,透着股超脱常人的狠戾。

    比他的声音更加残忍的是他的动作——抬起脚,踩住一名已被打得头破血流且被按平在地的男子的右手,缓慢又逐渐加重力道的碾:“哦,我知道了。这样好听的埙曲被你那杀猪似的惨叫一搅和,还能悦耳动听吗?你是故意来破坏我的好心情的,是不是呀?”

    “不是、不是,没有,饶了我吧。我、我下次再也——啊!”

    “什么?你还敢想下次?”乱动的软红被白皙的两指拔出口腔,蹲踞俯身的少年注视着惊惶不定的眼神,笑了,“像你这种肮脏的蛆虫,多提他一字都是对他的侮辱,何况还敢当着我的面辱骂他?”

    鲜血渐渐渗红掌心,拇指掐住抵死挣扎的乱动,用力外拉,生生豁出如蛇舌头般分叉的剖口。

    少年漠然的在对方的衣服上擦手:“我做事向来有原则,绝不做多余的事。你骂了他,我要你的舌头;你推了他,我取你的右手。很公平公正吧?你觉得委屈吗?”

    满嘴血水的拼命摇头,同时,裤筒里流淌出的腥臊已在身底污成了一滩。

    少年司空见惯的冷笑:“咦?你觉得不公平?这可难办了——好吧,我想办法补偿你。”他示意左右将人压实,也将对方的嘴扒开,从裤兜里掏出一堆不知什么作用的红蓝绿紫青的小药瓶,“咱们先试试这瓶红的吧。当当当当~我的阿离的新作品。庞少爷,小的这就亲手服侍您用药,来,张大嘴,啊——胃口真好!”

    他厌恶的从翻着白眼的人的腹部跳下,叮嘱手下道:“看住他,三天后,依方才的步骤,尤其是右手和舌头,重来一次,再试下一瓶蓝色的,循环往复。我要比对药效,看哪一瓶止血疗愈的效果更好,明白了吗?”

    “明白。族长……”

    “嗯?”不高兴了,“我说过的,入乡随俗。”

    “是,主人。祭天问你几时回去?”

    这一次高兴了:“老师他着急了?别啊,告诉他,我还没找到他的娇花哪,不着急,正慢慢在寻人呢,总需要些时间吧?”

    “可是——”

    “如果他真的担心我,倒不如加派些人手来替我打理生意。另外,带话给老师,教内但凡年龄比我小的,不分氏族,必须按我布置的功课学习中土文化,我回去是要逐个儿检查的,请他认真负责一些。”

    少年说话间抬头望一眼太阳,匆匆道:“不说了,很急。我走了。交代你们的事情务必给我办好了。”稍一低头,见灰布短褂上几滴血水,晦气的骂骂咧咧,冲回来,对着满身秽污的庞少爷再踢一脚,不顾众人的阻挠和央求,一溜烟的跑了。

    他一边飞檐走壁的抄近路,一边轻车熟路的将周君离爱吃的东西采办齐了。须臾,蹿到一条清水小河前,停步,狼似的逡巡着嗅了嗅自己的肩头和胳膊,于是,将叼在嘴里的草根吐了,扑腾河水洗脸洗手洗上衣,洗着洗着,干脆摔开上衣不要了,拿斗笠罩住买来的东西,顶在头顶,泅水溯流,向河的上游游去。

    两岸竹荫蔽日,鸟鸣啁啾,花曳芬芳,蝶戏花影。

    愈向上,水愈深。转过湍流,视线豁然开阔。

    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夹隙间,静停一叶小小的竹筏。自白远默的方向瞧,不见人影。只有一双挽起裤脚的脚,惬意的泡在水里,随着水波筏身一道载浮载沉。

    白远默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想开嗓吆喝一句“阿离,我回来了。”转念一想,捂嘴偷笑,游鱼似的划开一圈水波,故意绕远自相反的方向兜近了人影。

    越是接近,心脏越是鼓噪,连捉弄对方的心思也跟着减淡了。

    待游至手捧书卷陷入甜睡的侧颜前时,已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阿离、先生。”小心翼翼的将脑袋上顶着的东西推上竹筏,白远默扒着竹筏边缘,细声细气的呼唤周君离,“我回来了。”生怕将人吹散了。

    周君离迷迷糊糊的转过来,应了一声:“好。”抬手抓起书册盖在眼睛上,哼唧一声,又睡了过去。

    白远默一目不烁的盯着周君离——近在咫尺的水润丰盈的嘴唇。

    会是甜的吧?就像那颗糖一样。

    少年闭气屏息,嘟起嘴唇,伸长脖子,受牵引似的,向梦中仍噙笑的嘴角轻轻贴近。

    暖热的鼻息扑洒在颊边,药草的苦香亦在鼻端流转。热,热血沸腾,热度升高。渴,干渴难耐,或是饥渴交加。

    但仅差一张薄纸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不敢逾越。仿佛某些蛰伏已久的骚动,会因这轻轻的一触,沸反盈天。

    少年狠吞一口口水,一个猛子沉进了水底。

    他心有不甘,却更担心会招来周君离的怒气。“我离不开他,绝不能让他赶我走。”心底的声音反反复复的警告着。郁闷、烦躁、焦灼,还有些横冲直撞心尖儿上冒火的搔痒感,折磨得白远默不由得绕着上方竹筏的影子一圈一圈兜绕,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消磨这多余的念想。

    忽地,一双影影晃晃、凝脂似的白,刺进了视线。

    少年一刻也不能忍耐般的游过去,轻触着周君离的双足,珍而重之的将它们包裹于两手间,然后,低下头,在脚心脚背处,印上无数个郑重且虔诚的深吻……

    先是遮光用的书册从手中被抽走,接着一团湿漉漉的阴影也移了开去。唯余温热的掌心留恋地贴在后颈处,盘桓良久,不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