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 >第一百零四章 翦征袍(三)
    氤氲的水汽间,好像是汉阳的夏季。

    很热,热得杨劭几乎想要潜入水中,彻底凉个痛快。

    但看到予芙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他心中狂喜,顾不得难受便开始飞奔:“宝贝儿!”

    身体轻得如同没有实质,风一吹便飘了过去。

    到了眼前才发现,原来自己心爱的姑娘已哭成了泪人儿:“劭哥,你怎么受伤了啊,说好你要平安回来的。”

    受伤?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杨劭急忙要去抱她,刚伸出手,却感到后背一阵阵生疼:“嘶——”

    他自认千锤百炼,这样的伤也不是第一次,更严重的都有过两回,可不知怎的,在予芙面前,他就是想当一回孩子,让她哄哄自己。

    杨劭皱起眉,委屈极了:“予芙,我好疼….你抱着我,亲一下我就不疼了……”

    “不行啊,我抓不到你。”

    心尖子上的人伸出双手,似乎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千里之外,她明明站在树荫下,看得见,但怎么也摸不着。

    “你骗我,说好要平安回来的!”顾予芙又哭了起来,那声音越飘越远。

    “别丢下我一个人!予芙,你陪着我才能好起来,你等等我!”杨劭慌了,试图去追她,“我不要你哄我了,予芙,别走!”

    予芙,别走!

    陡然睁开眼,杨劭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雕花大床上。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明黄的帷幕绣着盘龙,层层叠叠,只有最内一层的薄纱垂下,虚掩住床内情形。

    这是哪儿啊……

    他才微微一动,赵云青便腾地一下弹了起来:“邬神医,快!主上醒了。”

    立刻围上来好些人,邬正还有其他几个军中圣手搭脉的搭脉,看诊的看诊。

    隆冬腊月,杨劭却觉得烧心般的热,他想掀去身上的被子,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右肩被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王爷,主上,祖宗!我求求你别动了,行么!”邬正跟了杨劭多年,也只有他敢朝摄政王发脾气,“那箭上淬了剧毒!你再动,要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老邬也要跟着陪葬!”

    “怎么回事?谁要你的命,几更天了,我这是在哪儿?”杨劭不得不躺好,任由几个大夫诊治。

    头实在疼得厉害,嗓子似乎被刀刃滚过,每说一句都涩涩的痛。

    邬正身后,赵云青探着头挤进来,跪下扒着床沿,凑近杨劭身边:“主上,您中毒,昏睡一天一夜了。期间韩将军和几位统领来了几回,臧统领太着急,性子上来了,和邬神医聒噪了几句……”

    “他那叫聒噪?他们几个,就差拿把刀架上我的脖子上!王爷若有半分差池,邬正你一起陪葬,这是臧双虎原话。”邬正瞪着眼,两撇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这话说的,邬正不是大明的人?我不盼着王爷早日康复?”

    “好了好了…别吵了。”杨劭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这到底是哪儿?我昏过去,后来怎么样了?”

    闭上双眼,杨劭忆起之前的零星片段。

    他中了箭,以防万一先服了清心丸,那是予芙千叮咛万嘱咐,替他装在随身小包里的。

    他强撑着带兵杀入金陵城,巍峨雍宫被明军团团围住,他下了令不得滥杀,撞开宫门,却看到雍皇赵睦自己在宫内大开杀戒,亲手将他的一个个嫔妃逼上绝路。

    然后……

    然后他就记不清了,似是呕出一口污血,自己便在金水桥前一头栽下了马……

    “启禀主上,您一马当先,率我们攻下了金陵城。天佑大明,如今大局已定,府右卫生擒了雍皇赵睦,韩将军暂代善后事宜。”赵云青眸光浮动,眼中已有了点点泪意,“雍朝,已经亡了。”

    “先王!”杨劭一个激灵,胸中翻涌跌宕,先明王临终重托,他终于办到了。

    “王爷,平心静养!”见杨劭情绪波动,邬正急忙提醒,又嫌弃地瞥向赵云青,“赵大指挥使,你也别啰嗦了!王爷现在需要的是静养,静养!他也是个人,不是真用铁打的!这会儿烧都没退,天塌下来,你们也自己想办法!有什么事,以后再禀。”

    那箭上的毒药毒性生猛,若不是王爷先服下了清心丸,后果岂堪设想?邬正见到伤时,只觉这人大概是疯了,箭簇嵌在肉里,竟然还强撑了几个时辰。

    “没错,您说得对,主上身体要紧。”赵云青连忙站起来,“我噤声,要什么您尽管吩咐,我去门外候着。”

    “先别走,还有一件要紧事!”杨劭急忙叫住赵云青,邬正眼睛一瞪,挥手就要赶人,杨劭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谁给我换的衣服?里面有一条手帕,在哪里?”

    “祖宗!你给我躺好,不准再动了!都什么时候了,什么手帕能有你命宝贝?”邬正气得鼻子都要歪了,赵云青却心领神会,忙贴上来,将东西奉在杨劭头侧:“主上,昨日是属下替您换的衣服,帕子没容别人动过。”

    “嗯,那就好……”看着那方完好无缺的翠竹帕子,杨劭长长舒一口气,可随即稍加思索,便又拧紧了眉头,“我真睡了一天一夜?”

    “是。”赵云青低声道。

    既是这样,只怕自己受伤的事情已传了回去,予芙知道了,得伤心成什么样。

    杨劭心急如焚:“赵云青,你立刻替我代笔,派最快的马传信回去,和予芙说仗打完了,我没事,三天后就回程,我们……”

    邬正目瞪口呆,怒而打断他:“三天后?不行!再过三十天差不多。余毒未清创口未愈,说什么也要养好了再走!要走,从我邬正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走。”

    “邬神医,我夫人还有一个月多月就要生了!”杨劭眼中尽是急切,“她爹娘都不在身边,我再不回去……”

    着急要回家,竟是为了守着老婆?

    邬正简直要被气笑,他之前听杜若说摄政王爱妻种种,还不太信,今日一见,果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眼珠一转,板起了脸:“夫人若是知道,王爷不顾自己死活就要回去,见到了想必会很生气!”

    杨劭如同被人戳中死穴,百般无奈磨了磨牙根,只得又和赵云青吩咐:“那就先把受伤的事告诉夫人,如实说,不然她从别人那儿,听来添油加醋的版本,只怕更糟糕。但一定要反复告诉她我没事,休养几日便会尽快回去,切莫为我担心。”

    “请主上放心,属下这就去办。”赵云青点点头,“若淮南来了夫人家书,也定第一时间呈上来,给您过目。”

    “嗯。”杨劭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苦笑,阖目养神不再言语。

    邬正满意地挥挥手,让赵云青赶快下去,几个大夫又围坐在一起,低声商量起配药的事情。

    杨劭虽然闭眼沉默,心中却远远难以平静。

    大雍,亡了。

    十年生死,多少热血儿郎跟着他从陇西杀到关中,再战到天南地北。天下之大,外人看到的是大明威耀四海,开疆拓土,只有他最清楚,这场至高的荣耀背后,有多少心酸血泪。

    山河碎乱狼烟起,银甲磨穿血染沙。孤身一人看遍时光无言,青山苍老寻不见心中挚爱,肩头却扛着先明王临终前攥紧他的手,留下的重托:

    “杨劭,你是能带这个乱世…走出烽烟的人,为了…天下芸芸众生,答应我…答应我…”

    如今,雍朝,亡了。

    十年三千六百日,纵马横戈向死生。

    重整山河,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天地之间,每一个和他一样饱受乱世之苦的人。

    莫要再恐兵祸连绵,莫要再尝冻馁饥寒,莫要再历骨肉分散,莫要再承生离死别。

    以杀止杀,亲手终结它。

    终于,办到了。

    予芙,和你说过的话,我办到了。

    一滴泪含在杨劭眼角,始终未曾落下。

    和金陵大胜,雍朝覆灭的泼天喜讯一起传到淮南的,还有摄政王重伤的急报。

    彼时杨劭还没清醒过来,顾予芙大清早得了消息,挺着高高隆起的孕肚,一动不动僵在了当场。

    “主上服了清心丸,想必不打紧,又有邬神医跟在身边……”谈玉茹笨嘴拙舌安慰着,可没说两句,却率先红了眼圈。

    按照信使的说法,摄政王中的是毒箭,至今生死不明。若真有个好歹……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平安,会平安回来……”顾予芙眼眶通红,咬着牙仰起头,一阵冬日的寒风卷着冰碴儿迎面扑来,把她几欲出口的哽咽生生堵在了喉咙,“我信他,他从不骗我……”

    关静斋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这个强忍眼泪的女人。当年她也一样,遭受过晴天霹雳的剧痛,可眼下,她竟再无法对她生出许多同情。主上犹有一线生机,而自己,除了守着回忆度过一生,早注定一无所有。

    好在快马加鞭的右卫,第二天凌晨便到了,一夜未眠的顾予芙收到杨劭报平安的家书,终于泪如雨下。

    向来镇定端庄的她,把头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间,让唇齿尽情颤抖,顾不上自己的身孕,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