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箭不决，乃是存有疑虑，大明顺应天时拯救生灵，从军是为富贵还是为天下计，我想卫将军心中早有答案。本王不逼你，但你死去的兄弟，我必将厚葬，重伤的两位，后面一应事务由本王负责，我军中有神医邬正，届时说不定能将令弟救回，不必遗恨终身。”
“卫央…卫央叩谢杨王大恩！”
“起来吧，稍后我就派亲兵送你回去，让邬正同行，你哪天想通了，再给本王答案不迟。”
顾如归挑眉听着屋内对话，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武将，泪流满面从屋中走出来。赵云青朝那人稍稍致意，他也欠身回礼，然后就跟着门外等候的府右卫一同出去了。
“那就是大雍名将，卫央卫将军？”顾如归侧头问赵云青，后者勾唇一笑道：“顾先生忘了，雍朝已经亡了，那是我大明卫将军。”
三百年大雍，亡了……
顾如归长长叹一口气，赵云青也不理他，走到暖阁门口恭敬拱起手：“主上，顾先生请来了。”
“予枫，你进来吧。”
里面立刻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比刚刚的掷地有声，显得有些疲惫。
顾如归听这一声予枫，顿感心烦意乱，进去要说什么？自己如今这狼狈的样子，可真是丢人。踌躇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抬头环视，原来屋内还有四五个大夫，另有几个府右卫子弟守着听用。
阁内烧着地龙，与外头的严寒宛若两重天，杨劭单肩穿着中衣，另一肩上缠着层层叠叠的厚纱布，外面罩着一件玄色褂子靠坐在大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你…你怎么伤成了这样！”顾如归看了看大夫脚下的铜盆里，一堆堆被黑血浸透的旧纱布，目瞪口呆，“予芙知道吗？”
“先坐。”
杨劭抬头示意，立刻有府右卫给顾如归端来一张圆凳。
“予芙知道，不说怕她从别人那儿听来更瞎想。哎……回头的信纸都被丫头哭花了。”杨劭连连苦笑，“予枫，下次你若见了她，千万别再旧事重提，我没什么大不了，一点小伤而已。”
“嗯…知道了。”顾如归心思波动，叹了口气点点头。
摒退了众人，暖阁里只剩下杨劭和顾如归两人。
“你…以后…就打算住这儿？这可是……”顾如归左思右想，缓缓开口问，“那…予芙…嗯？”
“予枫，此事说来一言难尽，我当时受伤昏迷，没想到醒来便在这儿了。”杨劭如何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更换寝殿的事，先前已安排下去，明日就搬，至于予芙，我们俩生死不离，这没什么可说的。”
“哦……反正予芙的性子，你也知道，如果以后你身不由己……”顾如归稍微松了口气，话说一半又笑了笑，“我是说如果，总之…纲常如此这也不全怪你，但要是哪天她委屈了想回来，顾如归还能养得起自己的妹妹。”
“没有这如果，予芙下辈子也轮不到你养！”
杨劭如何不知道，这人是在拐弯抹角敲打自己，他也不生气，苍白的脸上反流露一丝笑意：“从前她嘴馋爱吃零食，泰山管的又严，自小是我攒钱偷偷给她买，后来有了俸禄，从来也先紧着她用。”
“用糖人儿豆沙饼，就把我妹子骗得死心塌地，你也不亏。”说起从前，顾如归无比怀念，“那时候，你爹早就上门暗示过，说我这独生儿子，看来用不着操心终生大事，我爹愣是没听明白。”
“泰山怕是不想明白吧，不然什么薛云山，崔恒。”杨劭挑眉道，“一提到就生气，我的予芙，岂是他们能肖想的。”
“你居然，一个个都记这么清楚！”顾如归哭笑不得，只能长长叹一口气，“那时可能是没听明白，如今他老人家…才是真不想明白。你…这回又找我干嘛？还有，我爹妈那儿…多谢你费心了。”
“不管泰山如何想，予芙的父母便如同我的父母，这是我份内事，何谈言谢。”杨劭道，“来之前我便想好了，此战功成，我还是应当上门拜见岳父母，全了礼数才是。”
“别想了，我爹那关你过不去！上回我没把予芙带回来，又帮你们说话，我爹就发了大火。”
顾如归说着脱了棉衣，慢慢挽起衣袖，露出几道旧鞭痕触目惊心：“看好了啊，尊驾欠我一顿鞭子，我这可是替你挨的。不对，也不是替你，我是替我妹妹。”
“妹婿多谢兄长大义，行，我欠着，哪天予芙受委屈了，你尽管来抽我。”杨劭笑道，“不过如今，我倒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当时把好话说尽了，可我爹还不是软硬不吃。”顾如归蹙起的眉头间，有怅然若失的遗憾。
门外立时干脆应道：“属下遵命。”
赵睦是谁？
“赵睦…赵…赵睦？”顾如归低声念了两下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半天突然反应过，已是大惊失色，“你说的是圣上？这…这！”
杨劭眼中浮现一线鄙夷：“皇帝曾经是，但圣这个字，他实在配不上。”
曾几何时，赵睦好大喜功，对天下广征重税，累加徭役，导致民怨沸腾，后来更是一门心思寻欢作乐，放任党争，从而引发天下大乱，众生涂炭。
就这样一个荒淫无道的人，金陵沦陷的那日，却手执利剑屠杀自己的妃嫔，疯癫大喊，皆是她们红颜祸水害的自己。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怎还可腆称圣贤，只剩令人不齿。
顾如归被他一句话噎得气闷，只得起了身，来回转两圈，一会儿又坐下整理起仪容。
杨劭也不管他，顺手把床边的天奉降表，拿起来继续看起来。
快一炷香的时候，屋外终于传来通传，赵云青朗声道：“主上，赵睦带到。”
不由分说，顾如归腾地站起来，神色紧张看向门外，杨劭示意他放松些，又吩咐：“带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形佝偻，被四个府右卫看管着，缓缓走进来。
顾如归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便模糊了双眼，颤抖着喊了一声：“陛下？”
来人吃惊看了看他，仰天长叹，继而转向杨劭，颤巍巍跪下去：“罪人赵睦，拜见杨王，不知杨王唤我是为何事？”
“让他坐到书案边去，然后你们都退下。”杨劭看向跪着的人，眼神森然，几个府右卫子弟立刻架起老皇帝，待赵睦驼着背坐定，方才拱手退下。
“赵睦，这么多年不上朝，还会拟旨么？”杨劭冷冷开口，案前的老人点点头，萎靡道：“不知杨王想要什么样的旨意？只要尊驾愿开金口，许诺不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那就好，我要你，替我写一道赐婚的旨意。”杨劭道。
赵睦一听颇为意外，也不敢多问，只取了纸笔在案头铺开：“请问杨王，是要为何人赐婚？娶哪家女子？”
“给我。”杨劭叹了口气，“拟旨，赐婚给杨劭，娶顾崇之女顾予芙为妻。”
如此一来，赵睦彻底惊愕失色，他的朱笔悬在半空中，许久才缓缓道：“我曾以为，杨王不屑朕…不是，不屑我送去的众多佳丽，是因为真如传言所说，偏好男风。”
顾如归一听这话，霎时忘了方才的惆怅，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连忙咳嗽两声遮掩过去。
杨劭不为所动，面色一冷：“赵睦，你写还是不写？崇敬之崇，给予之予，芙蓉之芙。”
“杨王恕罪，我写，我写…”赵睦方才也是皇帝当久了，百无禁忌，此刻早后悔不迭，忙低头伏案疾书，片刻就将诏书写罢。
“请杨王过目。”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似要将东西呈过去，顾如归轻叹一口气，走上前接过东西，给杨劭递过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两姓为好，鸿禧云集。汉阳杨劭，怀瑾握瑜，上承天祚，下匡社稷，乃出乎日月之上当世雄才。顾崇女予芙，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世德钟毓，崇勋启秀。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垂记章典。
钦此。”
杨劭细细读了几遍，才带着些嫌弃道：“就这样吧，只是此等枯乏之词，岂能及我妻万一？”
“朕…也曾宠爱奇贵妃至此，谁曾想…”赵睦看杨劭提自己的心爱，不禁又老泪纵横，扶着案台喃喃自语，“美人极乐，美人妖魔，红颜都是寡义啊……”
杨劭听得此等梦呓，收好诏书，便望向暮气沉沉的旧时帝王冷斥道：“身为一国之君，却怨天尤人！赵睦，时至今日你竟仍不知醒悟。还有，岂敢拿她人比吾妻，她们可配？”
昨日刚取到诏书，杨劭火急火燎，说今日便要正式登门拜访。
顾如归起了个大早，特特穿上予芙替他做的新棉衣，对着镜子来回照几回，方步行往乾清宫去。
再回想起杨劭把衣服交给他时，眼中那巴巴的羡慕，顾如归仍觉得通体舒畅。
可顺着朱红高墙间的宫道几转，顾如归才进到景和门内，便听到中年人的声音高亢响起：
“不行！王爷！你不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