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断湘弦(二)
    厢房内,府右卫小心替杨劭脱下墨色大氅。

    毫无意外,内里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染透,灰银的锦袍上黑红醒目,在肩头晕开一朵妖娆可怖的墨菊。

    张逸舟看得眼中一黯,连忙撇过了头去:“大哥,你就不该回来!”

    邬正早有预料,急忙叫人送来热水,又让赵云青去扶杨劭坐下,替他重新擦洗包扎。

    层层衣衫除去,红着眼睛的男人一言不发,任由大夫替他解开一圈一圈带血的纱布,又用打湿的软帕小心擦拭。

    “您这箭伤,怕是不想好了,五天崩开两回。”邬正原本气急败坏,此时却也不忍心再做苛责,只得无可奈何道,“别着急,急不来,生孩子总有这么一遭。那时候我夫人也是,我在外面足足等了八个时辰,当时的滋味,这辈子都不想再受第二回。”

    “哪还舍得,有第二回……”杨劭听到这话,方才长长叹一口气,垂着眉目黯然道。

    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论是男是女,这辈子,也决计不要第二个孩子。

    “若儿向来体贴,像她这般的好姑娘,肯委身下嫁给我,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所以当时,我只恨不能替她承受生儿育女之痛,又后悔平时还常惹她生气。”

    邬正说起杜若,变得絮絮叨叨起来,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叫赵云青在一旁听得入了神。

    女子生产,竟然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我知道,王爷你爱护王妃,比我又更甚,您心疼夫人,可事到如今咱们只能等。”邬正手下用力,将纱布抽紧,“王妃年轻,身体又康健,定会平安无事的。”

    杨劭抬起左手,捏着眼窝点点头,他接到信鸽传讯,便立刻动身,半夜摸黑渡江,一路快马加鞭,此时其实已经疲惫不堪。

    “大哥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张逸舟见他虚弱,叹着气,挥手叫下人送来餐食,“嫂子若快生了,我叫你。”

    “不必。”杨劭摇摇头,“予芙在里面受苦,我如何睡得着?还有,邬夫人请了么,怎么还没到?”

    “昨夜就派人去请了,嫂子生产是天大的事。”张逸舟心中暗暗嘘一口气,还好昨晚当机立断,“按理来说,今天上午就能到。”

    “主上,您还有伤在身,张尚书说得没错。”赵云青又想劝,杨劭不待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赵云青,你自己去睡会儿,这一夜你未能合眼。”

    “属下不累,属下……”赵云青忙拱手道,杨劭却又补了一句:“这是军令,让你去你就去。”

    赵云青这才无奈应了声是,跟着简府的下人去客房小睡。

    时间从没有如此慢过,慢到每一毫,都让杨劭度日如年。

    日头从东升渐渐西偏,一有动静他便奔出到院内,站在卧房外一瞬不瞬望向那扇门,可直到星辰闪耀,每回都只是一两个婢女进出,要么捧水要么添炭,迟迟没有报喜的消息。

    冬日的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般生疼,他似乎浑然不觉,呆了般一动不动,唯有屋内传来压抑凄厉的呻吟时,简玉珩才看得真切,这个大明传说中的不灭战神,英俊苍白的脸上虽面无表情,握紧的拳却在不住地颤抖。

    他怕得毫不掩饰,面对妻子生产,竟比最寻常的普通人还要无助。

    简玉珩商场浸淫多年,也算见过人生百态,上至雍廷皇亲,下至乡野村夫,人这种存在,他看得太透。

    明国势大,夺取天下指日可待,所以他和夫人商量后,选择了去淮南最富贵的风月场厮混,以求结交贵友拓宽商路。

    尤记得那时,夫人还笑话他:“你们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兜里有点儿银子,手里有点儿小权,就想着尝鲜,有了一个还想要第二个,可别到时候回来和我说,生意做了,腥也偷了,是逢场作戏。”

    所以当他敲遍门路,送人送物终于结识了张逸舟后,也曾试探性地问过,敢问杨王有何所好,可否为小人引荐?

    毕竟路人皆知,明国的顶点不是明王,而是掌实权的摄政王。

    谁知道张尚书只意味深长答了一句:“大哥岂是凡人?他平生唯有一求,但你办不到,所以别想了。”

    当时揣不明白,窃以为那许是无上尊位,现在端详近在咫尺的眼前人,简玉珩终于隐隐明白了,张尚书所说的唯有一求,是什么。

    手执天地日月,俯仰山河颜色的男人,原来也有不可触碰的软肋。

    “王爷,冬日寒凉,您进屋等吧,小人守在这儿,”简玉珩低着头靠近,态度谦卑,杨劭僵硬地转过来看了看他,答非所问:“简玉珩,你夫人生育头胎时,等了多久?”

    “小人的妻子当时是急产,大约两个时辰便生了。”简玉珩小心道,隐隐忧虑这时间太短,会惹得摄政王不快,可杨劭只是缓缓摇头,自言自语道:“那为什么,偏偏我予芙,要受这样的苦……”

    “王爷,您别……”简玉珩正欲劝两句,卧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位医女出来传信,面带喜色:“启禀主上,夫人终于开到了九指,想必不多久就能产下世子。”

    因为过度紧张,那始终绷着的脸上,微笑也显得古怪,杨劭点点头,赤红的眼中泪光闪动:“好,好。什么时候能让我进去陪她,她从小怕疼,我得陪着她。”

    “产房血气重,请您再稍待些时候。”医女深深鞠了一躬,“属下先进去伺候。”

    屋内,榻上一片狼藉。

    血混着羊水粘湿下体,阵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一次又一次,以超乎想象的力量,重重击打着顾予芙的腰腹。

    窄小的产道,要扩张到容纳婴儿通过的程度,谈何容易。撕扯,拉伸,挤压,痉挛,那种铺天盖地的惨烈苦痛,不断摧毁着她的意志,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朦朦胧胧间,听到产婆在喊:“夫人,再坚持一下,先不要用力,就快了,就快了!已开到十指了。”

    顾予芙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冷汗流得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唇下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参汤煮了么?”

    产婆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把了片刻脉便让端水,阿靖闻言,连忙去舀来一碗早就备好的老参茶,跪在床边用白瓷勺一点点喂下。

    然而予芙才喝了几口,便觉胃中翻江倒海,猛然支着身子侧起来,将方吃下的东西又吐了个干净。

    “这可如何是好?一天没吃下东西了,汤药也喂不进去。”阿靖说话间已有了哭腔,放了东西,慌忙替床上人擦拭面颊。

    产婆摇摇头,之前心中便有的异样感,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听说王妃从前还练武,照理……底子不该这么虚。

    医女担忧,在旁商议道:“要不切参片含着?”

    “若等下实在难生,就切参片。”产婆眉头紧锁,“将人靠在你怀中,宫口已全开,咱们先试试,能不能快些生下来。”

    疼,实在是太疼了…

    疼痛仿佛一个无止无休的漩涡,撕扯着身体,有无数把细薄锋利的刀子,在她腹内凌迟剐肉。吐完的予芙虚弱不堪,任由一位医女托住腰将她抱在怀中,背靠着坐了起来。

    “夫人,咱们这就试试,生下来就不疼了,您坚持住!”一位产婆跪下准备接生,另一人则备好了陶盆,里面铺着厚厚的棉絮。

    “好……”

    顾予芙残存的意识仍在挣扎,她知道自己必须努力。

    这是她和劭哥挚爱的孩子,是历经磨难,执着一心才得到的恩赐。等他诞生,他会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若是个男孩儿,他的爹爹会教他刀枪功夫和经纬道理,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若是个姑娘,那说不定会被宠坏,琴棋书画也许泛泛,可永远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一,二,三,挣!”产婆根据宫缩的时机指导她用力,咬碎了牙齿,予芙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呻吟出痛叫。

    “很好,再来一次,准备,一,二,三,挣!”

    下体仿佛被撕裂一样疼到麻木,可她得坚持下去。

    十多个来回,意志和生理剧烈地对抗。

    汗水如雨点般不断往下流,撕心裂肺的挣扎,疼痛扭曲了时间,身体的每一根骨头仿佛都被齐齐折断,再插入五脏将六腑搅烂。

    尽管如此,顾予芙的混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屹立不倒:

    一定要生下来,这是她和劭哥的孩子。

    “头已经出来一点了!”产婆惊喜地高呼一声。

    然而才没多久,她苍老的脸上随即骤然变了颜色,惊恐瞬间取代了凝固的喜悦:“不对,怎么出来的胎头,还往回缩?”

    另一位产婆闻言,连忙也上前查看,两人恐惧地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印证了彼此的结论。

    “这样,十有八九……莫不是肩膀卡住了?”为首的医女浑身一个冷颤,她虽不是专事产科,却也猜到了大概。

    早就听闻难产中最为凶险者,并非横生倒生。碍产者,儿身虽顺,门路虽正,但不能顺利诞下,仍因胎转时,绊肩而然。

    卡肩难产,但遇此症,九死而罕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