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顿时炸翻了天。
“小舟儿一生下来就是聪明相，瞧瞧瞧瞧，果然是咱家最聪明的！”
“你这话说的，全村都没有比咱家小舟儿聪明的！”
“先生真有眼光，不愧是大……大儒！”
“跟裴小郎君念书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小舟儿的脑筋特别好使，裴小郎君念过一遍她就全记住了！天生读书的料！”
“没想到我们小舟儿不光长得好看嘛，小脑瓜子还机灵！”
周舟被夸得挺起骄傲的小胸脯，鼻子都要仰到天上去。
只是高兴完激动完，全家就都陷入了静默。
读书是好事呀，谁都知道读书时天大的好事。
可读书，是谁家都能供得起的吗？
连村长家周方，都是送去当了小牛倌，而不是去学堂读书。
这其中因由掰扯手指算一笔账便明白了。
即使先生不要束脩，最差的草纸也要七十文一刀，稍好些的百文，一本书要一贯，毛笔二十文一管，墨十五文一两。
书不必常买，笔墨纸总是消耗品。
周舟一日能写十张大字，一个月便是三百张，二百一十文钱，二两墨一月得用两锭，六十文钱，毛笔则看用的勤不勤，像朱元颉，读书写字总是偷懒卖巧，三个月都换不了一根笔，而周舟呢？周家人不清楚她到底用没用废笔，反正裴行俭每两三次来就给周舟换支，一个月——就当三根笔罢，得六十文。不论其他，光只最基本的消耗，一月就需花用三百三十文钱，一年三千九百六十文！！
注意了，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消耗，没算上更昂贵的书本。
周家六口人一整年才多少进益？
今年好些，卖糖啦！还有牛，肯定能攒下三贯钱！在村里已经算是不错的人家啦！
可这三贯，要拿来供周舟读书，那估计连一半都不到。
家里人沉默着没人说话，周舟左顾右盼，飞扬的眉眼渐渐耷拉下来。
周舟：“我……我不去读书也没关系，反正有裴勇教我，跟先生一样！”
哪能一样呢？
顾先生是大儒，裴小郎君才几岁？
说实在话，周家人不太相信裴行俭的教学水平。
周大郎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歉疚地看了钱穗一眼：“娘，县令赏的那十两银子，拿出来先给小舟儿读书罢。”
于翠花不吭声，闭了闭眼。
若小舟儿是男孩，是个郎君，那何必又有什么纠结。男郎能考科举，考不上乡贡，那去学个书、算、律学，再不济学个医，以后最差也能去县衙官府考个小吏或是当个大夫。
然而，对女郎来说，这些都行不通。
天下没有过女官，没有过女吏，也没有过女医。
小舟儿读书，注定是白读。
要让全家敲髓吸骨，供小舟儿白读？
于翠花说不出这般话。
她不光是小舟儿一人的娘，她也是周大郎周二郎的娘，钱穗的婆婆。
当家做主，心里再有偏斜，一碗水却是一定要端平的，不然这个家里其他人还怎么过下去？
于翠花：“那钱——不是说好让你做个脚商？剩下的给穗儿做糖？”
那十两卖命赏钱，是家里预备的启动资金。
为了更好的生活，连周二郎娶妻盖房都没算进这笔资金里。
若要拿出去给小舟儿读书……好像勉勉强强也不太够啊。
一家人顿时感觉缺钱啊，太缺钱了，明明家里的存款已经很不少了，为什么感觉杯水车薪？
还是得赚钱。
钱穗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望向于翠花：“娘，十里八村的脚商不少，富起来的又有几个？左右只比种地多出几个子，可像小舟儿这么聪明的又几个？今年粮价这么贵，家里哪里买得起粮？更何况，做糖卖糖是小舟儿和裴小郎君的主意，您看，能赚钱的法子都是聪明有见识的人想的，钱放那又不会生钱，何必白放在那，浪费了小舟儿的聪明呢？”
连周大郎都惊讶地看了看自己娘子。
周二郎见大嫂支持，便暗地松了口气。要说家里他最怕谁心里介意小舟儿读书，自然是大嫂。
钱穗才嫁进来半年，一直腼腆沉默、羞涩软弱，周二郎觉得她太闷了，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
像之前，周柔打她都没吭一句，习惯了妹妹和亲娘的泼辣作风，周二郎就有点看不上她的脾性。
太软了，包子似的。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有啥不爽快说出来，包子一样把一腹滚烫都锁在腹中，万一哪天炸出来不烫旁人个满头包？
家人最忌讳这点。
所幸有了她娘家闹事抢人那一出，虽然很不明显，但钱穗一点点在努力着改变。
从擦干净双眼不欺骗自己，到狠下心来做出选择，又克服软弱想要做糖卖钱，最后还最为坚持地跟周舟学写字算数……
周二郎觉得，以后或许再也不用担忧大嫂了。
周二郎便笑道：“是什么大事嘛娘，我多跟师父要点活，多赚点，小舟儿想读书就让她去嘛。”
周舟小心翼翼看着娘，拽她的衣衫：“我，我会努力赚钱的……娘……”
于翠花心里酸涩得都快拧出汁液了，她一把抱住周舟，喉咙里拼命咽着苦水。
要是在周家……要是在周家！她家小舟娘何愁读书！
周根咳嗽一声，轻抚于翠花的脊背：“便让孩子去罢。小舟儿是咱家第一个读书的，大郎和穗儿的孩子是第二个，以后二郎的孩子也要读！孩子们的前程不就是靠大人来挣吗！以后咱全家同心，其利断金，不怕赚不到钱！”
于翠花苦笑，这便是她不敢轻易松口的真正原因啊。
大郎和钱穗成亲已有半年了，怕是不久便会有孩子，幼儿见风就长，很快会到读书识字的时候——
为母则刚。
钱穗如今是长嫂如母的心态，把小舟儿当女儿才如此掏心掏肺。可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必将全心为他打算。
家里供小舟儿读书，倒时候若供不起大郎的孩子……
不怕钱穗心里对家里生怨，只怕她恨上小舟儿。
周根看穿她的想法，低声道：“你总想得太多，事情哪有那么复杂，咱家里的都是好孩子。”
于翠花听罢这话，望着三兄妹怔愣了一会，叹气：“你们都宠她，倒显得我是坏人。唉，去罢去罢，多读点书，以后教你小侄子也好。”
上学一事阖家全票通过，隔日就全家出动，带着小舟儿去朱石村扯了布，买了纸、笔、墨等物，还割了几斤好羊肉。
羊肉加上周家养的鸡、周大郎进山打的两只兔子，拿来当做给顾先生的礼物。
周家的鸡才刚刚下蛋，于翠花捉了最肥的两只，打量着剩下的鸡，盘算着卖鸡蛋和卖鸡哪个更值钱。
裴行俭在一边儿旁观着周家的焦虑，不由沉默。
卖鸡？
他觉得还不如卖周家院子里那棵不起眼的瓜。
一只千金不是梦。
周舟穿上于翠花赶做的衣裳，挎上钱穗熬夜缝的包，背上大哥编的竹箧，握着二哥做的笔筒，带着爹滔滔不绝的啰嗦。
如临大敌地登上了裴行俭的马车。
她从今天起！就要开始上学了！
只有666忧心忡忡。
宿主诶，你去学堂念书，你的地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