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赵景闻百无聊赖地来到一家茶座里打发时间,虽然听得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这个时间点喝酒毕竟还是早了些,只能喝喝下午茶。
藤编茶几上放着一碟奶油拿破仑,一杯清咖,一份报纸,一副美国进口的空军式样太阳眼镜和一包刚拆开的凤凰牌香烟。
这种香烟点燃之后带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如兰似馥甚至入口带了点淡淡奶油的味道。平时赵景闻出去谈生意自然是不会发这种香烟的,一般都是“中华”,或者“熊猫”。他还常年备着次一点的“大前门”“红双喜”。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两种烟都是进门的时候给门卫室和保安还有仓库管理员发的。
“怎么看上去像只煨灶猫似得,晚上没有睡好?”
穿着白色服务员制服,腰间还扎着咖啡色围兜的阿强趁人不注意,特意走过来和他搭话。
继沪生之后,阿强的工作也被落实了。
不同于在街道锁厂做车间工人的沪生,阿强被分配到了这间“美美茶座”做服务员。
他觉得这工作比沪生的强多了。锁厂里满是机油味道,一起干活的都是同一个弄堂里大姐和大妈,天天听她们家长里短。冬瓜三分钱一斤,菠菜涨价了要五分,隔壁车间小王家的儿子头上长了个日疖子,无聊至极。
他在这茶室里,每天见到的都是不同的男男女女,谈恋爱的,噶姘头的,谈生意的。各个都穿红戴绿,身上香喷喷,不比机油味道强?
沪生说一个大男人给人端茶送水的,有点“坍台”。
那他这就不懂了,阿强的师傅同他说了,革命工作不分高低,不要觉得服务员就比别人差。而且他们这个茶室地段好,自打前几年开放后,常有老外出没。这老外们还保持着解放前那些老规矩,看到侬服务的好,是会给tip的,就是小费。
老外一出手都是美金,多的不说,就算一刀两刀拿去黄牛那里换成人民币也不得了了,半个月工资到手了。所以这段时间阿强也开始奋发图强了,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英语九百句》。每天上班间隙的时候拿出来翻翻,争取能够更好地服务外国客人。
赵景闻很是照顾自家兄弟的生意,经常带着客户来此地喝茶谈业务。阿强的师傅“懂经”得很,给他开的发·票数额总归比原本的金额要多那么一两倍。而且每次赵景闻离开前,都会送上一份打包好的糕点。或是奶油小方,或是栗子杯,中式的核桃酥绿豆糕也有。
赵景闻拎着袋子回到厂子里,见到女同事就往人家手里一放,把那些本来就迷死他爱死他的大姐姐,小姑娘们哄得越发高兴。
“哎呦,小赵就是不得了,讨人喜欢的很。”
郑大姐吃着甜甜的奶油小方,把之前赵景闻几次三番故意破坏她相亲安排的举动也给忘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建国好看是好看,实在也太老实了。小姑娘么,都是要‘花(哄)’的呀。和景闻一比,建国输了也没办法。”
郑大姐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建国刚好到工会办公室来领电影票——他其实领了电影票也不会去看,都是送给邻居,或者分给车间里的小徒弟们。
“哎,建国,来吃蛋糕呀。”
“我不喜欢吃甜的,阿姐侬自己吃吧。”
宁建国淡淡地笑了笑,拿着电影票就出去了,走之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坐在郑大姐办公桌对面的赵景闻一眼。
赵景闻弹了弹捏在手里的电影票,冷笑一声。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宁建国就当他自己根本不认识赵景闻这个人。上班时间在厂里迎面碰着也好,下了班在赵家楼下“小沧浪”门口也好,他见着赵景闻,就直接把头扭过去。
有时候不巧遇到沈春梅和儿子一起下楼,宁建国不得不迫于无奈朝他们点点头,笑一笑,接着转头又当做没见到了。
一想到这里,赵景闻就觉得牙帮子一阵阵地疼。
肯定是那天夜里落水后招了风寒,到现在寒火还压在身体里,没散出去呢。
谁跟他说宁建国这个人是全世界脾气最好,耳朵最软的男人的?
这个“苏州小官人”一点都不软,不酥,不糯。他就是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对,这么一来,亲石头一口的自己又是个什么狗东西?
赵景闻转念一想——恩,对!宁建国就是他们宁波人喜欢吃的臭面苋,看上去又臭又硬,吃起来香喷喷软绵绵。
知道这个“臭面苋”喜欢拼模型,赵景闻特意花了八十多块钱,去南京路上的模型商店买了一个叫啥俾斯曼号的军舰模型,双手捧着送到建德里给他赔礼道歉。结果人家门都不开,面都不露一下。最后气的他把那俾斯曼直接送给马路上不认识的小鬼头了,白白便宜了不认识的人。
“景闻,太阳眼镜还是戴起来吧,看看侬,眼眶下面都发青了。”
阿强指了指赵景闻的黑眼圈。
赵景闻就是他们“美美茶室”的招牌,他往这里一座,今天就客似云来了。现在这个靠马路的落地玻璃窗前的座位,都已经是他的专属座位了。招牌的漂亮脸蛋没有维持好,阿强痛心疾首。
“睡不着,昨天夜里去看了通宵电影……到家里都早上九点多了,早饭都没吃。”
赵景闻说着打了个哈欠。
他失眠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自从那晚被宁建国扔掉河里去之后,就沾上了这个毛病。
工作日还算好,因为白天到处跑,累极了晚上还能稍许眯一会儿。一旦到了休息日,一整天都没事情做,躺在床上他那放空的脑袋里就跟过电影一样,反反复复地都是那天的那个吻。
这不,虽然这边和阿强说着话,赵景闻却控制不住自己,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尖下细细地闻着。
这是宁建国身上的香味。
宁建国平日抽的就是凤凰牌香烟,赵景闻几次看到他那徒弟小孙跑到厂外的小卖部里给他师傅买烟,都是这个牌子。那天建国来找他对质之前,一定抽了不少,所以他的嘴里都是兰花和奶油的味道,混合着烟草香。
想到这里赵景闻舔了舔嘴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