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见到尾崎小姐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缓缓浮现——

    轮·到·你·了。

    身着华丽和服的女性孑立昏暗之中,忽明忽暗的节能灯勾描出姣好的侧脸,冷光亲吻她精致漂亮的下颌线,又跳跃着落在手中短刀的刀锋上。

    地板上的血迹层层堆叠,鬼影般生长,老旧的通风口发出猛兽喘息般的杂音。

    眼前艳丽绝伦的女性是港口黑手党五位干部之一,异能名为「金色夜叉」,掌握组织八成的审讯及暗杀业务,死在她手里的人可能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除此之外,她还兼任肃清内部叛徒的工作。要是哪天你隔壁工位的同事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数天后被通知遗憾离职……

    此时便别再过问了,意会就好。

    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关心同事,和蔼可亲的尾崎小姐不介意带你去焚尸炉之类的地方简单参观,但有一定概率会顺带把你也送进去。

    如此美丽又危险的女士,突然在她血淋淋的工作场所约见我——约见领着异能特务科和portmafia两份工资的我——说尾崎小姐只是想请我喝茶,你信吗?

    “羽二重鹤音,”尾崎小姐抬眸,短刀转了半圈,清脆地落进刀鞘,“好久不见?”

    我下意识倒退半步,冷静道:“尾崎小姐,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我可以向您道歉,实在不行也可以辞职,平心而论,我不干了才有希望多活几年……”

    说来辛酸,我应该是全日本第一个刚通过公务员考试,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录取单位转手分配给非法组织打工的倒霉蛋。

    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卧底——人家卧底是偷偷潜入非法组织搜集情报的无名英雄,我却是被有名有姓地塞进了横滨最大的地下组织·portmafia。

    约三年前,横滨的地下世界刚经历了一轮疯狂的势力扩张,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野蛮生长之下遍布危机,各大势力之间摩擦频繁,混乱一触即发。

    身为官方异能者管理组织的异能特务科随时准备插手,在尚未成为首领的森先生的属意下,和portmafia达成了互不干涉的临时合作协议。

    作为合作协议的定金,异能特务科安插了一个用处不大的纯新人眼线,作为警告和安抚;portmafia接收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底层小员工,作为保证和示好。

    美其名曰‘人才派遣’,实际上是‘人质押送’。

    而异能特务科当年唯一一个通过选拔考试的适格者,不巧就是刚毕业的本人——为了这个考试,我潜心准备了半年左右,还把第二名甩出了能让我吹一辈子的分差。

    现在想想,我卷生卷死是为了什么呢?

    刻苦学习,成为一名光荣的黑手党?

    一方面,我的档案挂在官方部门异能特务科的名下,portmafia怀疑我;另一方面,我从未受过内训,入职就为非法组织工作,异能特务科也怀疑我。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双方都不信任的、工资可观却朝不保夕的、薛定谔的二五仔。

    从第一次处理地下拍卖场爆发的械斗开始,被清算的危机就如一片背后灵,贴着我上班下班、加班翘班。

    “怎么会这么想?”和服美人掩唇轻笑,“没有哦,我很喜欢羽二重桑,一直觉得你是一位工作认真、值得信赖的同事。”

    懂了。今天不做掉我。还能再干两个月。

    我:“……谢谢?”你夸我的时候像念悼词。

    大姐头饶有兴味地看了我半晌,才敛着宽大华美的和服衣袖,显露出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女孩:“这位是在行政部门工作的羽二重小姐。银,问好。”

    被称为‘银’的女孩约莫十岁上下,黑发黑眼,衣衫简陋宽大,四肢瘦弱伶仃,唯有一张清丽的脸蛋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女孩的脸色苍白,闻言垂下黑沉沉的眼眸,低声道:“羽二重小姐,日安。”银的声音稚嫩微哑,还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

    她甚至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嶙峋可怜的脚踝冻到发青,像一头失怙饥饿的小鹿,独自趴卧在荆棘丛刺中。

    “尾崎小姐找我有什么事?”我收回目光,“您上周申请的医疗器械是首领驳回的,我已经在本周一帮您二次提交了。”这还是我从记忆里搜刮半天才想起来的。

    至于拷问小队为什么要医疗器械——我只是卑微的行政人员。我不敢知道。

    尾崎小姐一愣:“嗯?新人指导的事情,没有提前通知你吗?”

    ……原来是这件事啊,吓死我了。

    卡在喉咙的心脏回落,我微笑:“抱歉,没想到是尾崎小姐亲自转交新人。”

    大概上个月,某位年轻干部突然跑到行政科,指名让我为新人做入社指导。

    理论上,行政科只负责新人的入社办理,由接收部门负责新人指导。但众所周知,在非法组织讲程序合法性,才是违背理论的想法。

    打工人如我曾尝试决绝,不出意料失败了。

    尽管神秘新人的姓名、性别、长相、异能情况一概未知,该年轻干部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模样,还是让我产生一种“到底是你塞人还是我塞人”的错乱。

    不过问题不大,我的实习期和‘龙头战争’高度重叠。彼时横滨的地下世界乱成一团、厮杀不休,组织内部职能极度混乱,一个人掰开用,我也被迫接触了不少新人指导的工作。

    我清清嗓子:“那位新人就是银吗?请放心交给我。”

    在刀口舔血的黑手党面前,孱弱的银无害如羔羊。

    “不是她,”尾崎小姐否认,“银会跟着我学习。”

    明白了,那就是来拜山头的。尾崎小姐很重视身为新人的银啊。

    我点头:“我会亲自处理银的入社手续,记得抽时间去行政科签相关文件。”

    基于暴力组织管理工作的危险性,为了保障文职人员的生命安全,行政科主张提前做好全套的书面工作,只等当事人来签个名走过场。

    毕竟,万一对方没带身份证,相较‘回去拿’和‘下次再来’这类和平的选项,黑手党们更喜欢一枪崩掉制造问题的人,然后找一个不用带身份证的来办事。

    也许因为我正经公务员出身带来的奇怪加成,在此类不甚重要、稍显繁琐、却无法避免的文书工作上,我很受港口黑手党各位高层的青睐。

    当然,我更怀疑是不想让我高薪摸鱼。

    尾崎小姐没有立刻对我的话做出回应,而是侧身对银低语了几句。女孩眼睫低垂,以温驯顺服的姿态偏头聆听。

    随后,银无声地走到我面前,站定:“羽二重小姐,中岛君现在受了重伤,所以没办法向您介绍自己,还请见谅。”

    银的敬语使用很生涩,和缓沉静的语气大概是在模仿尾崎红叶。

    姓‘中岛’的年轻男性,目前重伤=不会闹事。

    是好消息。我:“没关系,在医院?还是医务室?”

    银摇头头:“不,他就在这里。”女孩指向尾崎红叶身后,作壁上观的艳丽美女从善如流侧身,向我展示被黑色遮光布覆盖的巨大立方体。

    地下审讯室的灯光系统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苦难,破的破、残的残,剩下几个电路不稳定的幸存者苟延残喘。

    黑黢黢的立方体刚好蹲在一个没有幸存灯管的位置,还披上了整块的黑色遮光布,要锁定位置、努力辨认,才能隐约看出它的大概轮廓。

    我一时失语:“……?”比起银,这位中岛君可真不受待见,养伤都不配上病床。

    眼前的笼子和我也有关系——它是我监工赶制出来的。

    长宽高四米,加粗实心铁杆,一个门上下左右扣了12把铜锁,锁扣和螺丝都是研究所看板娘级别的材料,焊接方面更是怎么结(贵)实怎么来。

    通俗点说,这个笼子经得起十只成年猩猩打群架,哪怕给他们配备轻型□□。

    别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在黑手党干行政,问得少才能活得久。哪怕对方就是想看猩猩打群架呢?反正首领批准了、钱也到位了,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可以,呃,我是说也许,”我斟酌措辞,“可以给‘中岛君’提供一些伤药?”

    好歹给瓶双氧水?重伤还锁在笼子里,总不能让我为尸体做入社指导吧?

    “伤药?‘它’不用哦。”尾崎看着跑到笼子旁边的银,漫不经心道,“这可是个非常棘手的家伙,羽二重桑要注意保护自己。”

    银高举起双手抓住遮光布,咬牙用全部的力气和体重猛然一拽,吞噬光线的布料瀑布般簌簌滑落,几乎要淹没瘦弱的女孩——

    “吼————————!!!”

    狂怒的虎啸瞬间响彻整个地下室!

    足有一人高的巨型白虎瞳孔逼成一线,厚实的皮毛上伤口遍布、鲜血淋漓,上身低伏做预备攻击的状态,肩背部位肌肉贲张,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咕噜声。

    我呆站在原地,双眼发直,被残酷的现实和可怕的咆哮震到大脑空白。

    “正式介绍一下,”尾崎红叶言笑晏晏,“中岛敦,portmafia新人,异能「月下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