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过去的自己前脚刚离开病房,祝衡后脚就来到老人身边。
老人一见他来,又开始不吃东西。
祝衡走到她身边坐下,丝毫不为所动。
只要他撑到晚上,只要他守在这里不让老人子女将她带走,只要……
祝衡脸色忽然一变。
只见老院长拿起病床床头上那把削水果的刀,往手腕上按。
祝衡把手掌横过去,隔开刀刃,尖利的刀锋割开他的掌心,一线红从他掌根蜿蜒下来。
老院长那一双偶尔浑浊、偶尔清亮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我要出院。”
“如果出院就是死呢?”他看着院长,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想要知道,要是提前将结局告知,这一切会否有所改变。
老人听了不为所动,仍是说:“我要出院。”
祝衡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那么坚持,仿佛她晚上面对少年祝衡时的软弱、还有那些哀求的话,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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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鲜血沿着祝衡手肘滴下来,落在地上。
他眼珠往后转了一下,随即收回来,手忽地松开,腕部轻动,缴走水果刀,脚尖踩住地板上那滴血,用鞋底将它刮走。
当他刚把这一切做完,病房门立马就被人打开。
进来了一群穿白衣服的人。
医生照例来查房,祝衡微微侧了侧身,背对着医生护士,假装拿水果刀削苹果。
医生只当眼前这位背对他们的男人是来看望病人的亲友,并未多注意,他给老人做了一遍正常检查,又从护士那里拿来各项指标数据,看了一眼,说:“噢,恢复得挺好嘛。”
祝衡神色微动,听见医生继续讲:“护士说您老人家想出院疗养?可以是可以,让直系亲属过来办手续吧,就是出院以后要继续输液,不能停。记得好好吃饭,啊……去下一个病房吧……”
等到医生护士一走,老院长的声音就在祝衡身后响起:“要么,让我出院,要么我就不吃东西了。”
祝衡安静立在病床前。
站了好一会儿,他终究还是妥协,发讯息给老院长几个子女:“过来,给老人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都说恢复得不错。
或许,这一切正向着好的方向进行,也未可知。
在老人子女屁颠屁颠抵达医院前,祝衡已改装上一套护士服装,守在老人身边。
一路没多颠簸,顺顺利利回到了福利院。
看着熟悉的建筑大门,以及状态尚好的老院长,祝衡暗暗舒了口气。
好像并非如他过去听到的那样,路上没经历折腾,老人也没有叫疼,一路都很安静。
就连老院长的几个子女,也都尽心尽力,把老人照顾得好好的。
全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对老院长毫不关心。
祝衡忽然觉得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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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出院突然,几个子女正与闻讯而来的现任院长一起,搭手为老院长收拾她久未居住的房间。
现场不太有需要祝衡的地方,他转身到厕所换下一身护士服,避开外面可能认识他的人,一个人出门来透气。
像老院长本人一样念旧。
他忽然想去看看,福利院的那堵照片墙。
每一个离开福利院的孩子,都会在上面留下一张照片,他当时也不例外。
祝衡抬脚往记忆中那个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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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正是蔷薇、玫瑰花开的时节,花瓣铺了一地。
一抹鲜红的影子从花丛中闪过。
她穿着一双黑色小皮鞋,小心步过长满青苔的滑溜青砖,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贺兰道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现任院长今天又照顾老院长去了,让他来帮忙带孩子。
他瞥着脚下这砖石,眉头轻微皱起。
刚下过雨,花瓣淹泡在尚未干涸的雨水里,逐渐变得浓稠。
明显不适合走路。
又湿又滑,还破坏美感。
当然,最重要的,他累了。
“你今天功课写了吗?”贺兰道手插着裤兜,不经意问。
“写了。”小姑娘头也不回说,顺便看了贺兰道一眼,眼底没有半点感情。
小小年纪,就装老成。
贺兰道皮笑肉不笑:“写了啊?那回屋去,给我检查看看。”
小姑娘一甩她黑辫子,表情万般不悦。
好在她正式发作前,贺兰道又补了句:“你院长妈妈怎么说的?今天你得听我的。”
小姑娘把他看了很久,久到贺兰道甚至有些站不住,她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来到桌前,她踮脚拿走桌上一只本子,递给贺兰道。
贺兰道刚一拿到本子,立马就觉出不对劲。
他没有翻开扉页,只是翻转两下,随意瞄了眼,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姑娘:“你给我看你的日记?”
“不是你要检查我功课?”小姑娘看样子对贺兰道不太待见。
贺兰道轻笑两声,拿着她那日记在手上掂了掂,还挺沉。
他在桌前坐下,手抚着日记本封面,上面干净整洁,没有涂鸦、划痕,也没有墨迹、油渍,看起来保护得很好。
贺兰道竟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等他终于回过神,正打算放下日记——小孩子的隐私,有什么好看的。
身边已听不见动静。
贺兰道环顾四周,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小姑娘又偷溜没影了。
他叹一声气。
放下日记,起身出门找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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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衡绕过无数的花墙,终于来到了那平时没什么人来,但他一直很喜欢待的地方。
他立在照片墙前,目光从一张张照片上扫过去。
对他而言,这些照片意义非凡,它们不仅仅是照片,更是他们这些孤儿在这世间存在过的证据。
所以他写日记,拍照片,所有与他的人生有过交集的人群,他都万分珍重。
或许留下一张照片、写够多的字,可以让人知道,这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
至于那些人,则是他证明自己能够融入这个社会的抓手。
这种种迹象,共同造就出一个矛盾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