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大明英华 >323章 兄弟相见
    明国女子熬的汤药,果然管用。

    肠胃的抽痛感,逐渐平息。

    狼毛褥子暖烘烘的兽类气味,和身边女子轻柔而规律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仿如最好的催眠剂。

    德格类身体上别扭的僵硬,没有维持多久,排山倒海的睡意就汹涌而来,令他沉入酣眠。

    梦境不停转换。

    最初,自己还是个需要仰头去看成人们神色的小孩子,阿玛努尔哈赤,在给额娘戴首饰,哥哥莽古尔泰是英武少年的模样,兴致勃勃地说着开弓射箭之事。

    后来,阿玛的身影就消失了。额娘在哭,被册封为大福晋的乌拉部女子阿巴亥,在笑,哥哥莽古尔泰,则不断地拉开建州女真最擅长的步弓。

    终于,额娘富察氏的泪容,与阿巴亥大妃的笑脸重叠在了一起,莽古尔泰拉满的步弓上,一支重箭呼啸飞去,正中叠影人形的面庞。

    德格类看到自己扑向哥哥,用语速极快、口吻极怒的建州话,与他争吵。

    但很快,争吵里又夹杂了年轻女子的口音。

    德格类在辨清她是谁的努力中,渐渐感到女声清晰起来。

    不对,不是梦境,就是近在咫尺的交锋。

    德格类醒了,猛然睁开双眼,看到几只火把次第亮起,映照着穆枣花已经站直了背影,以及她手里那把改短了的戚家刀。

    几乎同时,熟悉的建州口音的女真话传进德格类的耳朵,令他一把掀开狼毛褥子,弹身而起。

    两只火把迅速趋近。

    “德格类主子,真的是你!”一人惊喜地唤了声。

    “你是正蓝旗还是镶白旗的?”德格类问这个看不出旗籍的兵丁。

    “回主子,奴才是正蓝旗,”旗丁指向林子外,“三贝勒带着奴才们还未到。奴才是哨骑,因见到南边过来有马蹄印的串子,怕有明军设伏,所以带人寻了过来。”

    旗丁还没说完,穆枣花就扔了刀,几步跨过来,开始卷褥子。

    似乎意识到周遭突然安静,女子才停了手,抬起头问德格类:“唔,我们,是现在就去三贝勒那里吧?”

    嗓音中透出的探寻之意,甚至还镶上了几分迟疑与卑怯,与射杀旧主时狠戾地她,或者傍晚训斥德格类时强硬的她,判若两人。

    德格类对女子的这种变化,并不奇怪。

    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时,和面对仇人或看不上的人时,自然不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穆枣花。

    在重新与自己人接上头后,德格类脑子里的弦,又上足了。

    “三贝勒和明国人动过手么?”德格类冷冷地问那个领头的旗丁。

    做哨探的,自然心思细如绵针,平日里也善于搜集讯息。这旗丁早就听闻莽古尔泰与这弟弟似有不和,而德格类被明军灭了几个牛录的消息,昨日已传到了正蓝旗主力。

    旗丁揣摩着德格类这个小主子的心思,很显然,倘使莽古尔泰也没抢到东西,并且还和明军干仗受了损失,德格类很怕自己此刻归队,正撞在哥哥的火头上。

    旗丁于是躬身禀报道:“回主子,明国的宣大军驻守野狐岭一带,咱旗就没太往西,也没挨近张家口,扫了几个土默特的聚落,在宣镇东边也抢到了人、牲口和粮食,就回东边来了。”

    德格类得到了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答案,憋出假惺惺的喜色道:“三贝勒勇武又多谋。”

    穆枣花却站起来,瞥一眼低头哈腰的旗丁后,拽拽德格类的袖子。

    德格类随女子走出几步,听到女子柔声道:“你哥哥,脾气像爆竹,他可会,责罚你?你,要不要,让这几个人,先护送你到科尔沁?”

    德格类心中一动。

    明国女子居然还分出了几瓣心思,惦念着他的处境。

    但“脾气像爆竹”那句,分明,又带着亲密的嗔意,就像妇人在说自家男人。

    或许,终于能见到自己英雄般的心上人了,这女子满脑子都是欢喜,所以不吝啬对外人也体贴些。

    德格类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是正蓝旗的,见到自己的旗,还要躲开,我成什么了?你不是着急见三贝勒么?我现在就带你去。”

    说完,他从雪地上捡起穆枣花的刀,插回刀鞘,挂在自己的鞓带上。

    见穆枣花怔怔地盯着自己,德格类故意换成女真话道:“你献上的这把刀,我收了,回到赫图阿拉,我会好好地赏你,谢你救命之恩。”

    穆枣花没再说话,蹲下去卷好铺盖扎紧,系到马背上。

    女真哨探们取来皮囊,让二人都先喝几口酒暖暖身,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向山下行去。

    据领头旗丁禀报,莽古尔泰所部的十个牛录,扎营在二十里地外。

    就算不疾驰,黎明时分也肯定到了。

    今夜倒是雪止风静、月朗星稀的好天气,但穆枣花明白,走过这几里虽然寒气沁人却月色清朗的夜路,她就会像郑夫人当年那样,一头扎进风暴或者恶浪的中心。

    不,按照夫人托许三所传的话,会比上一回去赫图阿拉,艰险得多。

    穆枣花盯着前头马背上德格类的身影。

    十几个时辰下来,穆枣花满意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年轻的鞑子贝勒面前惺惺作态,竟然没空去觉得恶心。

    从前,吴公子还活着,训练她们乔装打扮刺探情报时,说过一句话:“你们不是在过日子,是在演戏,若你面前的是寻常人,你们就当逗猫逗鸟,若是教你们恶心嫌弃的人,你们就当在驯牲口。”

    “吴公子,枣花为你报仇去了,这些鞑子,就是枣花要驯的牲口,”穆枣花在心中默念,“他们莫以为,弓马娴熟、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就真是什么勇士和天神了,狗屁,一帮强盗而已。妇人和阿漂母膏,会给强盗们,一些颜色瞧瞧。”

    ……

    天明,正蓝旗旗主的军帐中。

    朝阳刚刚从滦河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斜晖穿过帐帘,铺洒了一地。

    莽古尔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站在一旁的德格类,以及几个巴牙喇,都是头一回见到,三贝勒对着身穿明军军服的人影,露出的表情,不是杀戮前的残忍凶狠,而是仿佛得到一柄好刀时的喜色。

    喜色中还掺了回忆之情。

    “枣花,你和当初在汗王井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莽古尔泰开口道。

    穆枣花道:“三贝勒,奴才这几年又吃了不少苦,自然变得更丑、更像杂草枯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