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大明英华 >340章 程某敬佩夫人
    这个海边的月夜,当二十几个瘦骨伶仃但行动敏捷的年轻妇人,往城关外的官道上疾走时,有个女子跑在与她们相反的方向。

    女子叫柳儿,原本也是在这一代做私窠子营生的,因生得俊俏,叫此地管着钱粮税银的官人相中,在税关附近修起一个小院子,将她养在里头。

    柳儿会哄男人,那官人也不小气,被伺候高兴了,成色漂亮的小元宝随手扔在枕席上。

    柳儿就去城里最便宜的铺子,买一堆胭脂,回到港口的窝棚区,送给从前相熟的姐妹。

    那些蜡黄的面孔,若涂上一层红彤彤的胭脂,看起来就不怎么晦气了,常能令面孔的主人在徕客时脱颖而出,三天的口粮便有了。

    于是,柳儿每次来施舍胭脂,都会得到窝棚女子们众星拱月般的追捧。

    柳儿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让她仿佛跃出了卑微低贱的往事泥潭,和城中在腊月里施粥的大户人家少奶奶们,能平起平坐了一般。

    然而昨日,柳儿却吃了瘪。

    她刚从鼠毛做的袖笼里掏出胭脂,昔日伙伴就将礼物推还给她。

    “柳儿,俺要去西边投军了。这样好的胭脂,你给别的姐妹吧。”

    伙伴说得直率而笃诚,柳儿却在进一步得知原委后,蓦然间觉得,对方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之情,分明更像是一种洋洋得意的炫耀。

    “你们,可别被人牙子骗了唷。”柳儿心里很不得劲儿,开口的话语却透着十二分的关切。

    “柳儿妹子这话说得,你看老姐姐这个模样,这个岁数,哪里还会招人牙子?听李槐花讲,咱是去捣鼓火器的,准头好的话,还有赏银。妹子,火器,铳,炮,你听过没?咱山海镇老龙头的边墙上,好像也有……”

    柳儿越听,越觉得胸口发堵。

    她也说不上咋回事,自己明明已经做上吃喝不愁的金丝雀了,难道还反过来妒嫉几只麻雀去战场送死不成?

    柳儿从这一处窝棚告辞,又阴着脸在港口转悠一阵,带来的胭脂,大部分倒也施舍出去了,换来谄媚的感恩戴德,但她也看到了李槐花和刘瓶儿。其实她与这对妯娌没有什么交情,只记得自己此前在她们邻近的窝棚里访贫问苦时,李槐花就远远地看着,并不过来讨要胭脂水粉。

    柳儿不再犹豫,她离开港口后,直接去找了包养自己的官人。

    ……

    程新背着袖子,急匆匆地走在月光里。

    柳儿撵上来,口吻讶异地问:“官人,怎,怎地不叫上军爷们一道拿人?”

    程新倏地止步,冷冷道:“吃朝廷俸禄、领朝廷差遣的,是你,还是老子我呀?你一个做婊子的,倒还指挥起我来了?”

    柳儿忙噤声。

    心里头委屈又迷惑。

    这位恩公是怎么了?

    自打跟了他,“美人儿”、“心肝儿”听得不少,又被他喊成“婊子”的,今日还是头一回。

    自己给他报信儿,明明是有利于他向兵备道的上官们讨前程的功劳之举。恩公说他数年前还是登州的一个把总呢,在登辽管着海船的税银,穿武官袍子的,胸前补子绣着老虎还是彪,反正和天子的龙袍也差不多,都有个威风凛凛的畜生在上头。

    结果说是和南边来的走私船开火时,他临阵脱逃了,朝廷险些要治罪,得亏他丈人是登州首富,出大价钱保下他,送到山海关的兵备道来,换个地儿给朝廷和上官们薅买卖人的银子。

    柳儿约略晓得,山海关不仅有营兵和卫所兵,还水手云集,花绢银子这几年已成了不小的进项,老爷们不管穿啥袍子的,一定都盯得紧。

    此一回去截住那些个要跑的窑姐儿们,恩公定能得兵备道嘉赏。

    然而目下的情形,有些出乎柳儿的意料。

    恩公怎地,准备单刀赴会似的。自己分明已经与他禀过,来诱骗李槐花她们的,虽是个女子,却据说也是给朝廷带兵的,还有家丁护卫。

    柳儿腹诽间,已跟着程新到了亮着火把的城门下。

    山海关的城防有好几处,向辽西宁锦方向的,门禁森严,但此处向着京津与蓟州方向,又连着商贾云来的官道,不似京师那般宵禁很早,戌亥之交才会关闭城门。

    “官人你瞧,她们会合起来了。”柳儿指着前方大榆树下的人影,对程新道。

    忽地兴奋起来:“那个,瘦长个子的,叫李槐花,哎,她迎上去的那队人马,应该就是出城带她们走的女丘八了。”

    程新眯了眯眼睛,带了几分严厉之意吩咐柳儿:“你在此处侯着,不许过来。”

    “哦,是。”柳儿乖巧地应喏。

    程新背起袖子,往城门行去,步子竟透出几分闲闲之意来。

    他没了武职,如今穿的是税吏的袍子,在大明钞关之类的地方,却反倒比营将的军旗更威风。

    他现身于火把耀目处时,即刻就有认出他的,“给程老爷见礼”的声音此起彼伏。

    程新摆摆手,走到正在验看勘合的门卒前,盯了一眼那位神态谦敬的年轻公子,又看看他身后几个壮汉,端着架子问道:“走镖的?”

    常仲莘俯身行礼:“是的,老爷。”

    “哪儿来的?”

    “宣大。”

    “车马不少嘛,押的人还是货啊?”

    “回老爷,是货,人参、海味和皮子。东家把税都交了。”

    程新“唔”了一声,不再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向最大的那辆马车。

    果然,壮汉中看起来像头领的那个,拦在了程新面前。

    程新目光下移,看清楚对方抱着的兵刃,笑了,凑上前,低声道:“兄弟,我从前也是个武官,绣春刀还是识得的。”

    黄祖德眼神一凛,探寻地打量着程新。

    程新拱拱手:“车里的,是你们上官?可是姓郑?”

    黄祖德不及回应,郑海珠已经掀了帘子,和声道:“程总爷,别来无恙?”

    黄祖德没料到夫人竟与这税官认识,还唤他一声“总爷”,不由吃惊,同时退开几步。

    郑海珠走下马车,微笑着与程新见礼。

    饶是程新这般文不成武不就、靠吃软饭穿上有补子的官袍的混混,此刻见到眼前妇人比数年前在登州打交道时,威势更足,再思及自己这越混越没出息的样儿,也难免唏嘘感慨。

    “嗨哟郑东家,哦不,如今应尊称一声郑夫人了。郑夫人见笑,也应看出来了,在下哪里还有把总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