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上,瞬间便已淡漠。
锐利的目光,越过嬴政,直刺赢异人。
而身为嬴政大父的安国君,亦是面色一变。
再转头。
不待嬴稷而言。
便是转头而向嬴异人,那眼眸中,满是怒其不争之色:“荒唐!三岁之稚子替父质赵!?”
“如此这般,天下人将如何视我大秦!?嬴异人,缘何这般糊涂!?给吾滚出去,立赴邯郸为质!”
嬴政眯着眼睛。
身处朝堂多年的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嬴稷、嬴柱、以及朝堂众卿看来。
自己此言。
定是因为嬴异人不愿赴得邯郸为质,而出此下策。
故而怒之。
当是时。
见得面露惭愧之色的嬴异人。
嬴政目光微凝。
便又拱手:“王祖、大父稍息雷霆之怒。此举非是吾父之愿,而乃小子率性而为。”
话音刚落。
这边嬴异人却是深呼一口气。
紧紧的攥紧了拳头。
刹那。
宽厚的肩膀,便是挡在嬴政身旁:“王上、父亲息怒,此举是异人糊涂,出此下策,于我儿无关。”
“异人这便启程,前往邯……”
话还没说完。
在朝堂众人的注视下。
却见得一个小小的身影,再次的来到了嬴异人身旁。
“王祖、大父明鉴。小子年幼,却也听人言:人之行,莫大于孝。”
小小的头颅仰起,嬴政的目光却是带着不似孩童之镇定:“欲知亲恩,育之儿郎;若以子顺,必先孝之。”
“吾父屡教于政,必言孝也。上尊王祖、大父;下敬于长、黎庶。吾父将质于赵,每逢此言,念再不能亲事王祖、大父之身,皆涕零而不能言。”
说于此处。
仿佛那带着奶气的声音,都变得堂皇而大气:“政见父忧,心不忍也。父有忧而子不解之,岂非孝也?故此番斗胆,求得王祖,唯愿王祖开得王恩,使政替父而质赵也。”
一番言语。
满座众人,何等的大场面未曾见得。
然而此番,因一稚子之言,却大为惊之。
寻常稚子。
便是王公贵胄之后,临朝堂,面圣王。
若能出得一二言,不临阵而大嚎者,便属不易。
但是此刻。
嬴政这个大秦边缘宗室之庶出子弟。
将临王上、安国君之怒。
却依旧有礼而谦逊,一言一行皆合于礼。
出口成章,善辩如流。
便有人前而指点。
也属罕见。
然而。
虽然众卿惊讶。
在他们眼中,嬴政先前一番言语,仍旧是他父亲赢异人先前面授机宜而致。
殊不知。
在嬴政的身后。
嬴异人和吕不韦却已经是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
事实上。
对于嬴政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
五月而能言。
七月而能走。
两岁始,而求异人而习书。
已阅先贤经典者多矣。
处事不惊,临阵不惧。
老成持重,已与成人无二。
但是现在。
这可是身处朝堂之上。
将面王怒,便是嬴异人、吕不韦都以腹背生汗,面色微白。
但见得嬴政。
却依旧神色入场,对言如流。
而且。
更重要的是。
先前嬴政所说之言,全然不是此前他们告于嬴政之言!
也就是说。
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嬴政这个三岁稚子,自己所思所想……
回想起自己三岁之时。
在做何事?
饶是嬴异人和吕不韦,也难免生出一股羞愧之色。
而这边。
面对嬴政如此“惊世骇俗”之言。
嬴稷这个秦王,却依旧是面色如常。
目光愈加锐利,全然不顾面前嬴政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寡人闻世间,有生而知之者,谓之天人降世。莫非我嬴家有得此幸,竟出一神童也?”
轻笑一声。
嬴稷的神色更加淡漠:“小娃,便如你此前之言。你为孝,而替父而质于邯郸。殊不知,先贤有言:父母在,不远游。”
“你既言之汝孝。然此番,年三岁,若质于赵,相隔千里,汝父汝母岂不忧也?若忧,则汝当不孝耳。”
言罢。
嬴稷缓缓起身。
指着面前的嬴政,是一字一句道:“速答于寡人,如你所言,岂非相自而矛盾也!?”
重重的一声冷哼。
这边。
无论是嬴异人还是吕不韦,甚至是在场的众卿,都是为嬴政捏了一把汗。
如此尖锐的问题。
便是有学之士,临王之震怒,能答之亦属不易。
更何况是一个三岁稚子?
这边。
嬴异人满脸心疼之色,已经是拉着嬴政,准备直接放弃此前打算。
然而。
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不过片刻。
那个小小的孩子,再一次的抬起头来:“回王祖!”
“小子亦知:徒以祭之丰盛,不若养于厚恩。与其悔之晚矣,何如谨孝于前?”
“今政年三岁,父母皆身康而体健。故尽孝之日,当多矣。”
顿了顿。
那平静的目光,不带丝毫的波澜,直接直面王之怒视,无一丝一毫之惧色:“然王祖、大父,虽体健,却尽至知天命之年。吾父尽孝之日,亦不多矣。”
“若以政尽孝之日,而夺吾父尽孝之时。其孝也?非也。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今政为我嬴姓,若政有庆,则嬴庆矣;若嬴庆,则秦庆矣;秦庆,则天下兆民岂不赖之而归我秦?”
“故今日,政替父而质赵,得以全吾父尽孝之心,大善也,自为大孝之举。”
言罢。
小小的身体不疾不徐,朝着嬴稷缓缓一拱手:“故今日,嬴政无状,斗胆请得王祖,以政替父而质于赵也。”
一番话后。
漫长寂静。
所有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见得面前的嬴政。
就仿佛是见得了天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