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臨高啓明 >第三百一十一節 京師(六十八)
    京師的崇文門舊稱文明門,又叫“哈德門”。因爲“哈德”二字不雅,文人墨客多以諧音“海岱”。靖難之變後永樂皇帝朱棣遷都北平,重修城池,將南城城牆向外擴展,仍闢文明門,爲舟車客商往來的樞紐之地,正統四年加修甕城,正式更名爲崇文門。不過京師的百姓們,照舊叫它哈德門。

    嘉靖三十一年,爲了加強京師的防禦,在京師城南,又加築了羅城。崇文門自此成爲內城城門。新築的羅城面積廣闊,一直到清末尚有成片的田園。

    崇文門南接運河,東下天津,上方貢物,日用傢伙都從之類進入。它本身又在羅城的保護之下,因此關廂一帶的街市特別繁華。

    護城河水清瀅,河上架有橋樑,河中游有畫舫,兩岸種着樹木花草。綠柳迎風,紅花邀月,秀麗非常。在明代甚至是一處遊賞聖地。從崇文門出城,過護城河不遠有土路,並無正式的名稱,只是因地取名,喚作崇文門外大街。這裏在明代是京師的“花兒市”。從盧溝橋、草橋對等地運來的鮮花和從京師內自產的各種“像生花”:紙花、絹花、絨花、通草花……也在這裏爭奇鬥豔。

    花兒市是每月逢四的日子,小錢來到崇文門接頭的時候並不逢市,街面上依舊繁華熱鬧。南郊和羅城內的的農民將自家種的菜蔬果品,飼養的雞鴨和各處撈取來得魚蝦水產每日送到這裏售賣--雖說這裏亦是城內,但是稅卡卻設在崇文門,在這裏賣貨,商販農戶們便少繳稅。

    小錢並不是第一回來京師,他和閔展煉一樣,是走南闖北的江湖人出身。太陽傘專案中被捕入獄,在監獄裏吃了點苦頭之後被外情局招募,成了特殊勤務隊的一員。他是北直隸河間府人,年輕的時候在京城當給人當奴僕,故而對京師的民情十分熟悉。他天生一張娃娃臉,看上去人很嫩相,大夥都叫他“小錢”,其實已經是四十好幾的人了。

    他一早從張家灣啓程,扮作大戶人家外出辦事的奴僕,僱了一匹健騾趕路。六十里路一天便趕完,傍晚時分進了南城。悄悄地在崇文門外大街的一處客棧上投宿。

    第二日一早,小錢改換裝束,扮作一個外地的商販,往聚春園茶館而去。

    崇文門即稅關,又是出入要道,街面兩旁客棧、飯鋪、茶館、腳行、車馬大店……鱗次櫛比。

    他到得護城河外的橋畔,並不過橋進城,而是沿着往東走,不過數裏地,便見一處道家宮觀太平宮,不過民間都俗稱它爲蟠桃宮。這裏周邊風景優美,是京師的遊賞勝地。眼下正式隆冬時分,並無幾個遊人,稍嫌冷落。觀前土路旁的聚春園茶館裏依舊人聲鼎沸。

    原本這條街上的茶館也不算少,但是以這家最大。茶館的掌櫃亦姓錢,在這崇文門外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伏地蟲”,黑白兩道都熟諗。

    茶館是一座兩進院,路邊一座高高的門架,懸着幌子,下面又有一排綠油木牌,用墨筆寫着各種名茶,什麼西湖龍井,雨前毛尖,雀舌雲片……不過京師人大多不講究喝茶,這些名茶只是聊備一格。

    這裏打着蘆蓆棚,擺着十幾張散桌條凳,一邊砌着兩坐爐竈,一座時時刻刻都有夥計在烙燒餅,另一座上座着兩個大銅水壺,冒着熱氣。每逢水開,就有哨響,一條街都聽得到。

    過了露天的散座,三間正廳便是前堂所在,桌椅要比外面考究一些,都是略具身份的人才坐的。至於後堂,那是文人雅客,達官貴人們的地盤,一般人不會去。

    雖是隆冬時節,寒風凌厲,散座上依然有人落座――這些多是務工的百姓或是過路的商販,在這裏藉着爐竈的熱度坐一坐歇口氣,喝碗熱茶,來個燒餅果腹,所費無幾。填飽了肚子好繼續去謀生。

    小錢穿過蘆蓆棚,上了臺階挑起厚厚的棉門簾,一股熱氣混合汗臭、薰香、肉香、茶香……各式各樣的氣味撲面而來。緊跟着便是喧囂的聲音,猶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耳朵。

    他剛剛進屋,便有夥計迎了過來:

    “先生面生!是頭一回來聚春園吧?幾位……”

    小錢不緊不慢道:“找個安靜的座,一壺香片兩個杯子。再打兩個燒餅。”言罷,丟出一串銅錢來。

    茶館裏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因而夥計的眼光也最爲毒辣,上下一打量便已心中有數。吆喝一聲便將他引到靠近後門的一處靠牆角落的單桌上。

    小錢掃了一眼,前堂三間已經上了一多半的人。來茶館喫茶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在這裏高談闊論消磨時光的也有來談生意的,有來說和事兒的,拉縴的,保媒的,做牙的,買賣當票的……在這茶館裏也有着許多每天在茶館討生活的人,相面算卦的,賣果子的,替人修面理髮的、賣唱的……形形色色,光怪陸離。

    他將兩個茶盞都斟滿了茶水,慢慢地飲着香片喫着燒餅。悄悄地觀察着堂上和進出的茶客。茶館本就是人來人往,魚龍混雜之地。聚春園的地理位置又註定了這裏的客人多是過路歇腳之人。尤其是這三間前堂,正是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地方,他這樣的生面孔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沒過多久,便有個頭戴氈帽,身穿羊皮皮襖的趕車人走了過來,衝着他微微一躬身,用一口濃厚的山東口音問道:“是昨日來僱車的老客麼?”

    小錢微微點頭,道:“你就是車行的夥計?我行得不是長腳,要本地的路途熟悉。”

    “是,正是,鄙號威遠。”趕車人躬身道,“京師一府兩縣,周邊各縣,道路都熟。”

    “你且待我片刻,待我飲了茶便過去。”

    車伕道:“小的車子就在外頭,藍布車罩掛三枚銅錢紅索子的便是。”言罷退了出去。

    小錢並不急着離開,又坐了片刻。見門簾一挑,進來一箇中年壯漢,頭戴青緞圍火狐皮暖耳六合一統氈帽,身着青布直綴,外罩棉袍,繫着一條黑緞板帶,腳下一雙氈靴。一股子“掛相”的打扮。

    他一進門,夥計就揚聲道:“秦三爺來了!”

    話音未落,店裏便是一陣騷動,座位上落座的各色人等,紛紛起身過來招呼。秦三爺只是團團作了一個平揖就算是還了禮,口中並不搭腔,一雙鷲目從前堂衆人身上快速掠過。這才慢吞吞的邁着四方步到當間的空桌旁落座。

    茶館裏所有桌子都是大小八仙桌,唯有這張是長方形的。正對着正堂大大門。不論茶客進出多少人,從沒人到桌旁落座的。小錢知道,這是一張“馬頭桌”。是本地“龍頭大爺”才能坐的。

    夥計馬上送上一壺茶,兩碟南果蜜餞。

    秦三爺喝過一口茶,抹了抹脣邊的短髯。這邊已經有人請安問好。小錢知道,這秦三爺是羅城的地頭蛇,初來乍到的江湖人都要在此地拜碼頭,才能“做生意”。

    他一面敷衍着,一面問在旁伺候的夥計道:“劉小辮怎麼不見?”

    “回爺的話,他兩日不見來小店了,”夥計道,“幾位爺都找過他,連家裏人都來這找過。大約又是在哪裏的土娼窯裏喝醉了”

    “真不像話。”秦三爺道,“好好的一份差事,勉強混個人樣了,又不珍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思索片刻,道:“今日他再不來,明日你就把吳老道給我找來。”

    “小的明白!”夥計應了,剛剛轉身離開,小錢已端着茶碗來到馬頭桌子前,面帶微笑拱手道:“老大請茶!”說罷右手拇指按着碗邊,二指托住碗底,左手拇指和食指曲着,另三個指伸直抵右胳膊肘尖。

    “老大請茶。”

    秦三爺看來人面生,知道是外路來的“同行”。這是例行的拜碼頭,當即道也端起茶碗,虛敬一下,問道:

    “敢問尊姓,做何洪喜?”

    “不敢,敝姓錢,做得是小本經營,如今在通州張家灣打個鍋伙,時不時要進羅城做些買賣。初來乍到,還要請三爺照應。”

    秦三爺微微挑眉,道:“原本不該擋你們發財,只是最近天候不好,風急雨驟。好自爲之。”

    “是,多謝三爺教訓。”小錢十分恭敬。

    “這是江南來得雕梅,很是名貴。你嘗一個。”

    “謝三爺。”小錢喫過一個雕梅,又低聲道:“隔日還有事想請教三爺。不知三爺可方便?”

    “你到這裏找我便是。若是不在,問夥計。”

    “謝三爺!”小錢恭恭敬敬的後退幾步,這才轉身出了茶館。

    秦三爺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並未太在意――拜碼頭的江湖人每天都有,何況他做生意是在通州,距離這裏六七十里,羅城這裏實話說沒什麼大生意可做,也就驚擾不到順天府的馬步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