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臨高啓明 >第十三節 坐如針氈
    老太太在老頭幾乎摔倒之後,似乎明白了過來,抽泣了起來,聲音很小,卻彷彿把這個安靜的下午都震動了。她顫抖着伸手扶着老頭,兩人一起拎起放在旁邊竹筐。譚雙喜想去幫忙,但望着這對老頭老太太相互扶持的身影,他卻被什麼東西釘住了腳步。民兵隊長扶了一把老太太的胳膊,順手把竹筐背在了自己肩上。老太太沒有拒絕,放開了竹筐,挽住了老頭的臂膀,靠在了老頭的肩上,兩人緩慢的走出了菜園。

    張來才嘀咕道:“要不要跟上去?”

    “這還用問,東西還沒給呢!”

    兩人一萬個不情願的跟了上去,這種事譚雙喜以前跟着排長也做過一次,按他的話說去一回至少三天沒興頭。

    進了家門,老頭溫和地說:“老婆子,去給這兩個孩子倒點水來。”老太太弓着揹走進裏面去了。

    譚雙喜從挎包裏面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當着他的面拆開,一一把東西都拿出來:“郭……郭老爹,這是大鵬的陣亡通知書;這是撫卹金支票;這是他的勳章和獎章;這是他的墓地證――大鵬現在埋在大陸上的軍人公墓裏;這是他的遺物清單:幾件舊軍服,一牀鋪蓋,還有些零星的東西,過幾天郵局都給您寄來。您自個查點一下,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就往這個地址寫信――要不會寫就請村公所寫。”

    最後他拿出一張文件:“你老給我們按個手印,我們也好回去銷差。”

    老頭像木頭人一樣,他說什麼就做什麼

    譚雙喜把東西交給老頭,他沒有忙着看,而是讓所有人坐下,自己在一條板凳上坐下,看着兩個伏波軍士官說:“你們在北邊的仗打的怎麼樣?”

    “明軍不堪一擊,”譚雙喜說,“和官兵打仗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都是聞風而降。後來熊文燦這狗官到處煽動土匪暴亂才啃了點硬骨頭。打爛仗戰死了不少兄弟……”譚雙喜知道,問題完全不在於打仗……

    老頭一直沒有出聲,佝僂着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聽譚雙喜的作戰報告,譚雙喜想也許他根本什麼都沒有聽到。

    老太太端了幾碗水出來,眼睛紅紅的。她在房間裏一定哭了一場。

    譚雙喜端着碗喝着口水,是那種最便宜的椰子殼碗,難民被收容之後都會發這麼一個碗,算是他們的第一件傢伙什。這幾個碗外殼已經磕碰的很厲害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老太太看了老頭一會,好像是得到了什麼同意似的,轉過來對譚雙喜說:“大鵬……是怎麼沒的?”老太太說的是山東方言,譚雙喜並沒有聽懂,不過他大概猜到了意思,民兵隊長也小聲的翻譯給他。

    “該來的總要來得。”譚雙喜暗想,頓了頓說到,“自從熊文燦煽動土匪暴動之後,到處鬧土匪。我們就是不斷地行軍,不斷地趕路。有一回我們去剿匪,遇到了土匪伏擊。土匪就在路邊樹林裏,用火器襲擊隊伍。距離太近了,一個小石子打中了大鵬。”譚雙喜在胸口比劃了一下繼續說:“……衛生員上去救他,他已經沒氣了,就一下子……“

    老頭用心地聽着,老太太在旁邊板凳上坐着,身體靠在老頭的身上,低聲的抽泣,鄰居家的婦女,已經被叫來坐在她身後攙扶着她。老頭臉有些蒼白,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們把這股土匪都消滅了,還救出了兩百多個被擄去的婦女孩子,繳獲了好多搶來的物件,”張來才接過了話,“第二天派人陸續都給送回去了。”

    “也算值了。”老頭說。

    譚雙喜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儘管沒有想象中的哭鬧,他還是覺得這間小屋呆不下去,便望向張來才,儘管張來纔在連裏也算是個“會說話”的,此刻也是一副坐如針氈的模樣。只一個勁的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譚雙喜,希望他趕快結束。

    好不容易捱到告辭,老夫妻還要盡主人的本份,留兩個士官喫晚飯,譚雙喜和張來才幾乎是哀求着告辭出來,留下了村長和幾個鄰居陪着兩位老人。

    快要走到村口,從老人小屋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聲。譚雙喜和張來纔不覺顫抖了一下,趕緊加快了腳步,逃也似的逃離了村子。

    出了村子,他才吁了口氣:“我最怕這種事了。”譚雙喜說,“感覺沒臉去見家屬。”

    “說這些幹啥,天色不早了,今天先到福山鎮上歇一晚吧。”

    福山鎮雖然在澄邁縣境內,實則就在兩縣交界處。這裏的原住民亦屬於“臨高人”,操持同一種方言。因爲地理便利加上臨高城鐵在這裏設有車站,所以商業比較繁榮。兩人到了福山,到本地的軍指定旅社開了一間房。閒來無事,晚上免不了要“喝一杯”。

    幾杯酒下肚,譚雙喜把憋了一下午的話說了出來:“郭大鵬爹孃這老兩口以後可怎麼過啊。”

    “有撫卹金,有遺屬補貼,老兩口過日子還怕過不了?”張來才說,“再說他家還有一兒一女呢,就算不在身邊,也還寄錢回來。等他家大兒子回來了,自然就順了。”

    “是,家裏還有兒子,總不會受人欺負!”譚雙喜說着喝了一口,“要真是獨子,那就全看村裏人有沒有良心了!”

    “看村上怎麼安排了,我看村長人還不錯。中興是個移民村,他家在本地無牽無掛,反倒是好事,要有幾家親戚的,這會都磨刀霍霍了。”張來才把滿滿一杯啤酒灌了下去,不無感慨的說道,接着高聲招呼:“夥計!有烈性酒沒有?!”

    夥計趕緊迎了過來,滿臉堆笑:“有!有!有薛子良牌水果白蘭地,45度的……”

    “來一瓶!”

    夥計一愣,勸道:“一瓶750毫升呢,兩人喝太多了吧,按杯買也可以的……”

    “屁!你當我們付不起錢是怎麼的!”張來才拍起了桌子。

    “沒這意思,沒這意思,您老照顧小店生意,小店謝還來不及呢。”夥計一看這兩當兵的氣不順,再也不敢多言語――最近幾天軍人來光顧的不少,雖說花錢如流水,但是鬧起來事來也弄得店裏稀里嘩啦。”

    他轉身回到櫃檯下單取酒,低聲關照學徒:“你去外面瞧瞧,巡邏的憲兵走到哪了。”

    譚雙喜知道這大約是勾起了某段往事,他也沒多問。其實這種事情猜也猜得出來,想到這裏他不由得興味索然。道:

    “馬嫋距離這裏也不遠,以後休假的時候再去看看。中興村當兵的還有好幾個,有什麼事情去搭把手不是難事。”

    搭把手是假,有人盯着才能讓別人有忌憚。

    “是,隊伍上常去看看,多少好些。”張來纔給自己倒了半杯白蘭地,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

    “郭大鵬死的時候,你在旁邊嗎?我看你沒跟老頭說實話。”

    “少喝幾口,喝多了頭疼。”譚雙喜雖然嘴上這麼說,卻也給自己倒了半杯。一仰脖把杯子裏的酒全部倒進嘴裏,一條火線從喉嚨直衝肚子。頓時攪得他頭暈眼花。他一向不喜歡烈酒,現在卻恨不得這酒再烈一點,酒勁再大一點,一場宿醉以後把那天的情景全都忘記,但是此刻,酒精的作用卻完全相反,當時的情景卻和過電影似的都浮了出來。

    炮聲落下的那一時刻,譚雙喜已經衝到了郭大鵬身邊,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拉進了旁邊一條溝壑裏。郭大鵬已沒有了意識。他眼睛微微的睜着,嘴巴大力的張開,“哦!哦!哦!”的吸着氣。譚雙喜知道這是胸部中彈形成了氣胸,如果不盡快地堵住傷口他會馬上被憋死,這是出征前戰場救護訓練中學過的。

    譚雙喜雙手迅速地扯開郭大鵬的衣服和身上的背具,可是身上的裝備帶太多了!水壺、腰帶、子彈帶、底火盒、手榴彈袋、揹包……時間緊迫,容不得譚雙喜一樣一樣的去解開他身上的裝備找傷口了,只能把他胸前的衣釦扯開!

    好在正是夏季,郭大鵬只穿了背心和單軍裝。扯開了衣釦就看見了右胸前的彈洞。彈洞小小的,圓圓的,估計是一粒石子,土匪鄉勇一般舍不起真的鉛子。小小的彈洞隨着他那緊張的呼吸向外噴冒着黑紅色的血漿,把白麻布的背心染得通紅……

    譚雙喜撕開急救包,沒時間展開就直接壓在了彈孔上,雙手使勁地壓着,生怕再從這個彈洞裏冒出空氣。可郭大鵬的呼吸仍然沒有改善,反而越來越微弱了。

    “衛生員!衛生員!”他急迫的大喊着,周圍槍聲喊殺聲已經響成了一片。沒有人迴應他的呼喊。

    “肯定擊穿了!後面還有傷口!”旁邊的士兵端着槍,一邊警戒着一邊提醒他,譚雙喜低頭一看,黃色的泥土和綠色的草皮上浸透着鮮血,那鮮血已經成了黑色,黑紅黑紅的好大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