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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節  反攻倒算(一)

    這些天來,村裏一家宅子的燈光整天徹夜地亮着。爲了避人耳目,紙窗上的護窗板一直放着。

    趙大沖半躺在東屋的榻上,這是一張很精美的榻:湘妃竹的墊子、大理石的插屏,和這間不大的農家小屋極不相配。

    類似的,還有一口掛在土牆上的鯊魚皮嵌金銀絲的寶劍,一口擱滿了亂七八糟的古董玩器的紫檀木多寶閣,上面不但有古董,居然還有幾隻喫完沒洗的碗碟。靠牆,還矗着一根齊眉哨棒和一柄繡春刀。

    趙大沖一面喝着濃濃的釅茶,一面跟來往的人說話,吩咐一些事,探問一些事,合計一些事。他是個壯實的小夥子,不高的個子上都是一塊塊的肌肉。黝黑的麪皮上原本總掛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此時卻屏着張臉,原本他的脾氣就很大,現在更壞了。他常常窩火:摔碗、罵人、打人。

    黨那門手下的四大金剛,趙大沖總覺得他爹趙海清算是頭一個,親信中的親信。常年都追隨在黨老大的身邊,當“總管”。匪夥裏、山寨裏的大事小事,都由他爹安排。

    他爹跟着黨那門起事之後,趙大沖這個普通的農家小夥子也跟着抖起來了,他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當年跟着黨那門起事的時候才十二三歲。在村裏就打得好幾個平時和他打架的孩童跪地求饒叫爺爺,還把一個糧戶的孩子用竹槍給活活的捅死了――據說是因爲當年在他面前喫過雞腿,奚落過他――趙大沖的大名就此宣揚出來的,匪夥們都奉承他是“虎父無犬子”。

    自此趙大沖就抖了起來,他不喜歡住山寨:一大羣大老爺們聚一塊,除了睡覺就是喝酒,要不就是玩女人,時間久了覺得膩味,再者山寨裏的匪夥也不怎麼捧他。就跟着忻那日、王五術回村住了。以他“趙海清公子”的身份,在十三村地區橫着走的人物,連忻那日也得叫他一聲“趙大爺”。忻那日很怕這愣頭青,因爲他大不了幾歲卻也成了四大金剛,趙大沖不服氣,經常揚言說自己是因爲不便和老爹比肩,不然忻那日算個屁,哪裏輪得到他上位。忻那日就乾脆躲着他走。

    他在村裏是出了名的橫。常常提着一根齊眉棍――他的棍術是和王五術學得,又快又狠。見誰不順眼擡手就是一棍子,能把人打得趴地上好半天起不來,當場打得吐血的也有。

    他爹的人頭和黨那門的人頭被掛在祠堂大門口的時候,趙大沖跟着幾個腿子先跑了出去,後來看看風聲:髡賊們除了土匪之外,沒有動匪屬一根毫毛,他又偷偷的回來了,換了件麻大褂,跪在堂屋地裏朝祠堂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自此就躲在屋子裏不出去。暗地裏,卻和匪屬們私下勾連,預備着動作。原本人心渙散,惶惶不可終日的匪屬們,在他的威逼和不斷打氣之下,總算又聚集起來了。

    這時候,只聽得外面的院子門上有人敲門。趙大沖一驚,仔細一聽卻是自己的人的敲門暗號。才鬆了下來,大約也覺得自己這樣窩囊,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來。

    進來的是個瘦得和猴一樣的男人,叫趙海基他是本村的一個破落戶,說起來是趙海清的同宗,遠房的堂弟。跟着黨那門撈了不少好處,幾次想入夥,黨那門都嫌他膽子小,不願意要。最後成了匪夥在村裏的腿子。

    “趙大爺!忻四爺那邊派人來了!”他一面說,一面把把打豬草的籃子放在地上。挨近木榻站立着。

    趙大沖對他這種無視輩分的諂媚早已熟視無睹。翻身起來,問道:“來了嗎?在哪。”

    他過去一貫看不起忻那日,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要想報仇雪恨,沒有忻那日是不成的。上次來得探子說了:忻那日現在又拉起五十來人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是即慶幸又妒忌。有隊伍,就有了翻身的本錢。忻那日也好,其他人也好,先用上了再說。只要這次血洗了工作隊幹得漂亮,重新拉起人馬來自然是他當老大了!趙大沖還過於年輕的心靈裏充滿了一種奇怪的幻覺,覺得自己應該是天生的主角。黨老大和自己的爹死了,現在就該輪到他了。

    “在村外躲着,天黑了再進來。”

    “好,晚上你把他帶進來吧。一會勞煩你各家跑一趟,把幾個要緊的人都喊來。”

    “成!這就去。”趙海基連連點頭。

    “工作隊那邊有什麼動靜?”

    “紅毛和尚拉了不少人去他祠堂那邊聽道理什麼的。每晚都很熱鬧。都是些老老少少的女子。”

    聽到這個趙大沖稍感放心:這洋和尚是從百仞來得,用的屋子也是祠堂,顯然和髡賊有淵源。他那裏聚攏的都是些女人就不怕了。

    “聽人說,兩個女官在洋廟裏搖鈴看病呢,大約是想用這個拉攏村裏人。”

    “行啊,看病就看病吧。諒她們也折騰不起什麼波瀾來。”趙大沖裝着若無其事的模樣。其實心裏還是有點不安。匪屬們雖然有二十來戶,一打鑼也能拉起四五十人來,和那羣煞星一樣的澳洲人一比還是不夠瞧的。

    趙大沖等心裏平靜一點以後,才慢慢說:“這幾天,你自己也加點小心吧。奔前跑後的,別露了行跡!”

    “那我知道。小心着呢。”

    趙大沖瞅瞅他,忽然有些亢奮的說道:“八叔,你別看這羣澳洲人這會威風,長不了的!”

    趙海基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尊稱起來了,忙附和道:“這還用說。他們是外來戶,蠱惑人心煽動起幾個人來。能幹啥大事?”

    “不,澳洲人還是挺厲害的。”趙大沖模仿着黨那門平時議事時候的模樣,搖着頭“不過,所謂強龍不鬥地頭蛇。這十三村我們纔是地頭蛇,他們好好的在縣裏呆着不就是了?硬要下來搶綠林兄弟們的食,想喫獨食!咱們可不能讓人看扁了!”

    “是!是!”趙海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不懂這套話到

    底有什麼意思。

    “等把澳洲人打跑了,重新拉起夥來,你就是我的總管!”趙大沖一臉慧眼識英才的模樣,“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來。平日裏要多加小心。”

    “謝謝大爺提拔!”趙海基心裏暗自嘀咕,覺得這族侄子說話太大,有點不靠譜。忻那日手裏帶着好幾十弟兄,不和你爭頭把交椅?趙大沖能不能擺平忻那日還是個問題,還提拔我呢。

    他深諳這族侄本質上就是一不經事的小爺,雖然夠狠夠毒,在市情人心上還能得很。

    管他呢。趙海基暗想,反正工作隊不趕走,這十三村遲早要變天,這事情是他不想看到的。至於事成之後誰當老大,讓趙大沖和忻那日慢慢去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