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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九節  秋賦(三十四)

    “將養百姓,最要緊的就是‘安靜’!昔日漢代孝文、孝景……”

    熊卜佑耐心聽了半天,發覺劉進士的全部理論就是“統治者應該什麼也不做,一切保持原有的秩序運行,免得騷擾了百姓。”

    劉大霖接着說:丈量田畝看似合理又利民,實際上在執行中往往會被“宵小之輩”所乘,原是利國利民的事情,到最後反而鬧成了害民之舉。他很不客氣的就把陳明剛的例子拿了出來。

    “若沒有陳明剛的丈田,我們還想不到這一節……”熊卜佑把這責任直接往他身上一推,“他雖然是假公濟私,但是丈田清稅賦這件事我們覺得並不爲錯。”

    “丈田清稅,無非是要多徵錢糧,本縣的百姓已經夠苦得了!”劉大霖激動起來。痛陳臨高百姓的生活狀況。他雖然住在縣城裏閉門讀書,但是從家人、親戚、師友學生和自家的佃戶嘴裏知道農村的真實狀況,農村經濟的凋敝和農民的疾苦,他了解的很多。

    “劉先生說得都是實情,”熊卜佑道,“但是自從大明開基以來,臨高承平快三百年了吧?三百年來百姓卻越過越窮,到底是什麼緣故?”

    “外有黎亂海盜,內有土匪,天災不斷……”

    “這只是一部分,劉先生總該知道,臨高的戶口是在逐年減少的吧?”熊卜佑先從這個問題上入手。

    劉大霖當然知道。

    “大明開國初年,本縣的戶籍是有近六萬多人,”熊卜佑說,“現在有多少?”

    劉大霖張口結舌,他還真不知道本縣的戶籍人口有多少。

    “在籍人口不過二萬多。這二百七十年來,臨高雖然和先生說得一樣,有黎亂、海盜、土匪,但是大體局面還算平靜,民生粗安這四個字是當得起的。”

    劉大霖點頭,這話不錯。瓊州府雖非世外桃源,但是各種大規模動盪要比大陸少得多。按理說這樣的地方戶籍人口是應該增加的。現在越來越少,只說明逃亡戶和隱戶越來越多了。後者他知道,縣裏不少村子是整村的隱戶,託庇在某個地方豪強之類的人物名下。自己名下,也有少量的隱戶。

    問題的根結,就在這大明的稅賦制度上!熊卜佑毫不客氣的指出其種種弊端。

    他先從大量的“詭寄”“隱田”開始談,大地主們用種種手段逃避賦稅,從而使得無地或者少地的農民加重了賦稅負擔。而且大戶勾結官府,賄賂胥吏,種種違法行爲無人糾正,小民不但無法少交顆粒,還被強行用各種手段增加了額外的負擔。

    “富家佔地萬畝不納一粒米而莫能究詰,貧弱不取寸草歲輸重課而無所控制。”土地集中,賦役不均,農民不是逃亡就是投寄他人名下。“……弘治年間,大明的戶數,就比洪武年間少了150萬,口數少了700多萬。論及現在,更不堪了!”熊卜佑侃侃而談,“這清理田畝,均平稅賦已經是不得不辦的燃眉之急了!若再是一味的‘安靜’,百姓們最終不外乎是強者爲寇,弱者陷溝渠!”熊卜佑話鋒一轉,“劉先生在大陸上故舊甚多,邸抄也看得。如今天下的局勢到底如何,總比我們更清楚。”

    熊卜佑的材料都是現成的,要事實有事實,要數據有數據,和傳統士子空談“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之類的感性套話完全不同。春節過後的社會調查使得穿越集團掌握了大量的本地數據。爲了應對類似今天的局面,資料部門早就把資料庫裏所有掌握的明代賦役制度的研究資料進行了一番總結歸納,寫了長篇報告給領導小組閱讀,現在領導小組裏的每個人都算得上是半個明代賦役制度的專家了。

    果然,劉大霖被說得啞口無言,他雖然對臨高的農村經濟的凋敝狀況相當瞭解,但這也僅僅是瞭解而已――他的學問不在這些經濟之學上。熊卜佑的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引經據典,讓他心生欽佩之情。

    不過,這也讓他很是疑惑,澳洲人自稱是宋人後裔,流落海外數百年。既然如此爲什麼對大明的事情如此的清楚?連過去的朝廷大臣、地方官員的言行和奏章內容都知道!

    看來,澳洲人裏必然有本朝的讀書人,而且這讀書人的學問功底,絕不會在自己之下――十之八九,還遠勝自己。想到這裏不由得心生警惕。

    “受教了!”劉大霖拱手施禮,語氣沉重,“想不到澳洲對大明居然知道的如此詳細,真是慚愧!”

    “一點皮毛之見。”

    “熊首長說得,都是正理。只是貴衆想過沒有?”

    劉大霖並不死心,“天下的事情有理的辦成沒理的,好心辦成壞事的,舉不勝舉!貴衆要辦清理田畝,均平稅賦的事情,可有這樣的把握?”

    “這個我們知道。”熊卜佑正色道,“劉先生,我曾聽王師爺、吳太爺說過,過去他們一直想爲臨高的百姓做幾件事,不知道劉先生是否知道?”

    “知道。”劉大霖是縣裏的頭號士紳,涉及縣裏的大事肯定會先和他商議,“剿匪、修路、興學。”

    “辦成了沒有?”

    劉大霖明白他的意思了:這三件事情,吳明晉謀劃了數年也未成功,澳洲人來了一年就全辦到了――難怪他們如此自信驕傲了。

    看來,澳洲人是鐵了心要丈田釐清稅賦了。若是他們真得能做到倒也是一大善政。劉大霖想到這裏點了點頭,又一次提醒道:

    “貴衆剿匪、築路、興學,無非是有錢有力。清丈田畝賦稅的事情,千頭萬緒,還請貴衆仔細。”他停頓了下,“尤其是用人上,不可不謹慎從事。”

    “是,這個我等明白。”熊卜佑見他的語氣已經不再是激烈反對,心中大爲意外。難不成我這番話就打動了他?這麼說來這個地主階級分子還算是開明。

    “……還有,貴衆既然要釐清稅賦,其中免不了要涉及本縣的大戶縉紳,到時候還要請貴衆手下留情,稍存體面。”

    “好說,好說。”熊卜佑打着哈哈。

    髡賊要重新丈田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城,黃稟坤又一次去見劉大霖,卻討不到他的新主意――劉大霖乾脆稱病不見任何人了。

    大戶們完全懵了,不知道這世上的風到底是怎麼吹得了。既然說陳明剛“擾民”,那麼丈田也是擾民,怎麼只抓了陳明剛,丈田還要繼續下去?

    黃稟坤知道劉進士多半是碰了個軟釘子,髡賊決心已下。他和李孝朋商量了半天,沒商量出個名堂來。李孝朋提議再去發動糧戶聯合上稟貼,黃稟坤苦笑着搖搖頭――他太瞭解這夥大糧戶了,典型的欺軟怕硬之輩。澳洲人的虎鬚誰敢去撩?過去好歹有劉大霖這面旗子,現在他不願意出頭,自己就算說破了嘴皮也未必有用。而且澳洲人既已懲罰辦了陳明剛,再要鬧事,那就是“敬酒不喫喫罰酒”了。

    劉家寨。

    劉友仁再一次研究着新送來的糧由,這是劉光表剛剛拿來得。

    糧由和過去粗糙的毛邊賬冊紙上拿木戳子蓋上字句再亂塗幾個毛筆字不同,這張糧由是印出來,紙厚而挺。上面填寫着黃家寨的起課田畝數、每畝正賦多少,每石耗米多少,指定在幾月幾日之前到縣城、東門市、博鋪或者南寶的德隆糧行交兌。除了糙米之外,德隆的糧食流通券也可交兌。逾期不交即上門催繳,並按日徵收1%的滯納金。

    “送糧由來的糧差是哪位?請進來見一見。”劉友仁雖然在加來,縣城裏的事情卻是一清二楚。既然陳明剛一夥已經被肅清,新成立的“徵糧局”的糧差就要見一見,拉攏下感情。這也是慣例。

    “送到就走了,侄子請他留飯,他亦不肯。”

    “草鞋錢送了沒有?”

    “送了五百文,但是――”劉光表的語氣有點難以置信,“不肯收。”

    “不肯收?嫌少麼。”

    “不是,”劉光表說,“態度很是堅決,並不做作。”

    “真是奇怪!”劉友仁想到大家議論過澳洲人的從不受賄,也不許手下收取任何好處。他原以爲也不過說說而已,或者是在澳洲人眼皮下看得緊纔會這樣。沒想到還真能做到。

    “叫什麼名字?”

    “侄兒不知――”

    “你辦得什麼事!”劉友仁不滿的斥責道。

    “侄兒問了,他不肯說,只說他的工號是――是――”劉光表指了下糧由,最下面送達人後面跟着一串歪歪扭扭的符號,叫什麼阿拉伯數字。

    “他就問侄兒撕了一張回執,還要侄兒蓋個手印。”

    劉友仁看了下,糧由的下半段是被撕掉的,還有騎縫的數字。這全新的花樣他一時無心研究,問道:

    “每石秋賦繳三鬥耗米?”

    “算是比在陳明剛手裏少了三升。”劉友仁不滿的嘀咕道,但是再仔細看,糧由上的起課數字卻是三百八十畝――和過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