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五十五回:日濡月染
    謝轍他們一路跟隨神無君,直到路過一座特殊的小城。

    之所以說這裏特殊,是因爲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除了人類的男女老少,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甚至,他們不足以被稱爲人。那些人很奇怪,有不少眼睛和頭髮都是鮮豔的顏色,不知是怎麼染的。但當他們看到一些帶着尾巴、露着耳朵,甚至三頭六臂的“怪人”們時,便清晰地意識到,先前那些五顏六色奇裝異服的傢伙,也同後者一樣是妖怪。在這些特殊的羣體中,還能見到一兩個人高馬大的修羅。

    更神奇的是,沒有一個居民用不正常的眼神打量他們。

    “我早聽說在南國,妖異可以與普通人類一起生活。可我以爲最多是妖怪化作人形,融入其中,然後人們對於妖怪露出的馬腳更不容易追究的程度……沒想到,竟比我想的更加習以爲常。他們甚至……不需要一絲一毫掩飾。”

    寒觴一邊走一邊說,目光不斷地在同類身上停留。那些同類們見到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偶爾有誰將他視爲異國人多看兩眼罷了。問螢看得更“明目張膽”些。而且,她還格外注意到一些細節。許多商戶的老闆也是妖怪,而他們工作時和人類一樣自然。甚至許多商品與動作,都摻雜着妖術的成分。那邊的花妖似乎在售賣顏色詭異的飲品,這裏的蟲妖所推銷的是朝廷管制的蠱物,而在更遠處的鐵匠鋪,是修羅與人類一同工作的。至於語言,有些話他們聽不太懂,有些話令人一知半解,還有些話,竟與朝廷的官話無異。想來應當是經商對這島國帶來的影響。

    “這裏對妖怪的容忍要高許多。不過也並非在戰爭結束後就是如此。”神無君解釋道,“千年前,由於每個僞神對自己轄區的治理方式截然不同,導致人們對妖怪的看法也千差萬別。有些地方的人,對妖怪恨之入骨,而有些地方的人,自那時起就能和異族和平共處。現在的南國,也沒有什麼最高的領導者,只和你們一樣,有什麼村長、縣長之流,再往上有一個類似衙門的組織。但他們管的事比衙門要雜,大到殺人放火,小到雞毛蒜皮。時至今日,竟也算和諧。他們大概早就意識到,其實這裏不需要誰來統治……想想看,究竟是選一位妖怪,還是選一位人類,恐怕連達成共識都做不到。而不論人類還是妖族,都深知戰爭的恐怖。因此這樣的平和會在南國維繫——也只能在南國維繫。”

    果然,這樣穩定的社稷對於謝轍他們出生的土地,並不具備什麼歷史價值。如今南國的局面,也自有它的歷史淵源。對人或妖而言,千餘年不算太長,許多種族都延續下來,連同曾經的風俗;千餘年也並不算短,家國興衰、朝代更迭,更遑論諸多發生在芸芸衆生之中的微小改變。神無君告訴他們,曾經在南國的土地上,人與妖並不如今日和諧。這裏有過欺凌人類的妖,也有屠戮妖異的人。如今和睦的局面,延續自過去人和妖混居的傳統,雙方的關係卻幾經變幻,才達成現下的平衡。

    謝轍見神無君難得樂意說這麼多話,便好奇地順勢問出心中的問題。

    “那現在南國的地形,與您當年來時有何大的區別?”

    “千年足以改變許多事。滄海桑田的事,倒也不至於。就算有巨龍盤踞在羣島之下,所改變的也只是島嶼的佈局與朝向。不過,湖泊水位的高低、河流對地形的侵蝕、森林和草甸在氣候變化與人類活動下的遷移,都一定與當時有所不同。但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我也記不得什麼了。我來到這兒,不比你們更熟悉。”

    一邊說着,神無君腳下並未放慢步伐,幾人也一併聽着走着,幾乎不曾注意自己走出了多遠。尤其是問螢,她聽得專注極了,好幾回都踩着了寒觴的後腳跟。她似乎有許多問題,又因捨不得打斷神無君的敘述,而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問出口。直到幾人路過一家鑄鍋鋪,她才抓住神無君話語間的停頓,問出了心頭的好奇:

    “我聽過許多弒神之戰的故事,一個兩個都十分精彩。那當初和您一同戰鬥的同伴呢?這麼多年……他們都怎麼樣了?”

    皎沫有些擔心地望向神無君的背影。他的同伴,皎沫自然是記得的,甚至算得上鮮明。這番話怕是會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他的神經,因而皎沫感到些許不安。不過按照他的性子,遇到這種問題,可能並不會正兒八經地回答,也就不會往心裏去。

    “怎麼樣?都死了唄。”

    “欸……”

    “他們都是人類啊,”神無君瞥了一眼鑄鍋鋪,“怎麼能活到現在?哦,倒有一個是個六道無常,不過也死了。另外的人,有的死在他曾感情淡薄的故土,有的永遠留在這裏。”

    皎沫有些意外,同時也有種莫名的心安。神無君如今能平靜地說出這些話,大概是真的走出來了。那些令人遺憾的事物,最終會隨着時間逐漸淡化,而殘留的記憶已是對此最高的敬意。有些人,只要世間尚有一人存在着關於他們的記憶,他們便不曾死去。

    至於爲什麼他們會在鑄鍋鋪前略作停留,神無君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類老頭,滿臉老人斑,正扶着一杆煙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有個夥計正在忙碌,對着一口鍋叮叮噹噹地敲打。他是個高大的修羅,留着藍色的大鬍子,揮汗如雨。這個身姿能令神無君恍惚間想起一個人,儘管千年過去,他們定然不是同一個人,但某些特徵還殘留在他的印象裏,十分稀薄,卻在此刻鮮活。

    按照神無君的介紹,以這座島嶼如今的面積計算,至少要二十七八個南國才抵得上他們故鄉的陸地面積。而南國的人口就算加上融入人類生活的妖怪,也比他們那裏更稀疏。但是鑑於這裏相對而言有更多山川河流、荒漠沼澤等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形,城鎮的人口還算得上稠密。他們就這樣走過了許多地方,也見識了許多令人覺得與故鄉相似,又不那麼相同的風景。不過意外還是時有發生。在經過一處沙漠中的城池時,神無君被人拿石頭打了。

    倒也沒有聽起來那麼嚴重。

    具體的情況,是他們正普通地走在路上。這裏的建築都是純白色的,沒有瑕疵,據說是開採一種本地特別的山石所造。將石料從山上運到這裏,也不是輕鬆的事,真是令人感嘆。謝轍正與他們議論這裏的建築,神無君戴着帷帽走在前頭,突然就捱了一記石子。別看那石子只有鵪鶉蛋大小,真砸到人身上可疼了。他被砸中以後,默默停下腳步。其他人看到都有些心慌。寒觴更是朝着罪魁禍首上前兩步,發出恐嚇。

    “臭小子!真沒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