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七回:白科長
    坐在高高的主人位上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身上穿着一件水藍的衣裳,緞子的面料看起來就很好,泛着一種堪稱昂貴的光澤,更不用說那精緻的刺繡邊賜予的附加價值。她褐色的長髮是擰旋式的雙髻,一看就費了很多心思。左邊站了個低眉頷首的丫鬟,右邊站了個高挑的男性,大約是擔任保鏢或侍衛的職務。白冷雖沒有看他,卻能感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釘死在自己的臉上。

    雖說是招待室,但紅木的桌面上擺滿了零七八碎的、女孩子的物件。白冷只認得出指甲油。他在女孩的對面正襟危坐,腰桿挺得比門口的老松樹還直。兩名警衛站在他的身後。若忽略年齡和性別,從上俯瞰,整個桌子的人員分佈顯得很對稱。

    “就是這些了,其餘的也無可奉告。”女孩吹吹剛塗好的指甲,對着光看。

    “我們纔剛坐下來,您也幾乎什麼都沒有說。”

    白冷試圖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他聽很多人說過,自己總太嚴肅,不怎麼笑,尤其稍微認真一點,就會讓人覺得他在生氣。也是後來熟絡以後,知道他並不是看上去那樣難以接近,才把這些話告訴他。他穿着制服面對一個十多歲的丫頭,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僵。

    “你別搞得跟審犯人似的,這讓我怎麼配合你?而且我說過,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們走無常想做什麼,又不會跟我彙報行程,我哪兒管得到?而且她現在又不在我們府上,就算你說找人,總不可能憑空給你變出來吧!我還能叫人傳話給她不成?我可沒那麼大本事。警官大人這麼刁難我一個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適呀?”

    白冷深深地吸一口氣。

    “虞小姐,您這樣我們就沒法做記錄了。或者,我們應該找您的長……”

    “不在!”她一瓶瓶挑着新的甲油,頭也不擡地說,“他們都去工作呢,這會兒我說了算。你要是有意見,可以下次再來。你猜他們見不見你就是了。別忘了我家是幹什麼的。要來耽擱我們的時間,怎麼也得來個廳長副廳長級別的吧?”

    身後的警衛先按捺不住了。

    “你怎麼說話?白科長馬上就要參加晉升大會,你說話放客氣點。”

    “不用說這些……”

    白冷擡手致意,另一個稍顯年長的警衛也糟心地瞪了小年輕一眼。小姑娘立刻來勁了,塗好了指甲油的那隻手啪啪啪地拍着桌子,五種顏色在他們眼前晃得眼暈。

    “喲喲喲喲喲,那我可得客氣點,白副廳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那怎麼辦呢,要不要我誇誇你?還有你個狗腿子得意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爲升職的是你。當奴才就有點當奴才的自覺,淨給主子丟臉。知不知道我爹一句話,你這輩子都別想在機關混。”

    年輕的警衛欲言又止,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旁邊的老前輩立馬讓他少說點話,別給科長再添麻煩。白冷倒是心平氣和。

    “這裏沒有什麼主子和奴才,我們都是同志,是平等的。如果您確實不知道水無君在前兩日的行蹤,我們此行便打擾了。根據立案流程和時間安排,警察廳的人在近幾日可能還會造訪,那時未必是我,但也請您或您的家人配合我們的工作。”

    “我就說嘛。唉!就因爲這點事兒擾人清夢,一大早連個懶覺都睡不成。說完了沒?完了是吧——阿澤,送客了!”

    於是他旁邊的男性直直走來,步伐穩健。白冷深知再這麼糾纏下去沒有意義,純粹是浪費時間,便起身招呼兩位警衛一起離開。他走的時候,桌上的茶還冒着熱氣。

    這位保鏢一樣的人物,一直“護送”他們從庭院走到門口。他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也不說一個字。他的鬢髮與劉海都裁剪得非常整齊,黑藍的馬褂上,每一枚靛色盤扣都緊扣在一起,直到脖頸。他很高,給人雷厲風行、凜然可畏的印象。三個人快速邁着步子,幾乎要跟不上他。

    即便如此,白冷還是試圖從他口中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案發之前,水無君最後一次與你們見面,您還記得她說過什麼值得在意的話嗎?”

    “正式的回答,我會等待警方正式的傳訊。但我相信這也是徒勞,因爲我一直與小姐在一起,而我們都不曾見過水無君。即便她造訪府上,也是與先生太太會面。您可以等。”

    “……”

    虞先生和虞太太,的確敢給警察廳擺架子。倒也不是他們本人有什麼斤兩,而是虞穎虞小姐的爺爺,是政府機關的狠角色。面對他,就連羿帥本人也要給幾分面子。但他老人家遠在千里之外,不可能爲他們一件案子跑來扯人情。甚至有時候,還得忙着打仗。

    她的奶奶也是個大人物,據說是有什麼皇族血統——雖然現在不興那一套了,但這等重量的名分,也足以壓住不少人的奴性。

    他們家往上追溯好幾代,都是考取功名的讀書人,也算是書香門第。不知爲什麼,虞小姐的性格會是這個樣子……可能是父母老來得子,加之常不在家,過分溺愛而疏於管教。

    “我們小姐就是這樣的性格。爲您帶來困擾,還請多擔待。”

    像是看出白冷心中所想,男人這樣說了。虞家很大,就算他們走得快要飛起來,還是用了挺長一段時間。白冷的身體素質比不上兩位常出外勤的警衛,有些上不來氣。站在門口,他嚥了口唾沫潤過嗓子,纔回答道:

    “沒關係,不願配合的情況對我們來說也很常見。這之中會有多種原因,尤其她是個孩子,我予以體諒。感謝您帶領我們,否則這樣的庭院,還真挺容易迷路的。”

    “確實有過這樣的情況。您客氣了。聽這位朋友講,您就要高升了。實在是年輕有爲,祝賀您。我叫九方澤,以後您來府上,可以直接讓其他人找我。只要不耽誤小姐的事,我會盡力幫您。”

    白冷沒想到這個冷冰冰的人會這樣講,難免有些意外。他露出一瞬的驚訝,隨即禮貌地回覆道:“您謬讚了。我也只是運氣好罷了。”

    他們離開虞府,沒走幾步,年輕警衛的肚子傳來咕咕的叫聲。兩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長的警衛又瞪他一眼。白冷知道,大家出任務時都沒有喫飯,便差兩人隨便去喫點什麼,儘快回來。年長的警衛也有些欣喜,拎着小夥子轉向小喫街去了。

    白冷一個人走回車上。關門的聲音太大,嚇到駕駛座上正在給蛋剝殼的羿晗英,圓溜溜的雞蛋差點從手上掉下去。

    “嚇我一跳。”

    白冷靠在椅背上,發出綿長的嘆息。

    “唉……”

    “怎麼這麼快?”晗英一口將雞蛋咬了一半,含糊地說,“但是你怎麼這麼累啊?”

    白冷猛轉過頭,呆呆地看向她。可能眼神太過疲憊,又一時不說話,讓晗英嚇一跳。即使還算了解他,她還是以爲白科長“又”生氣了。

    “我、我就問問,不開心不說也可以……”

    “不是,我——唉。”

    他摘掉了警帽,露出幹練的背頭來。接着,他將腦門磕到副駕駛的臺上,又開始嘆氣。

    “這麼不順利呀……”

    “你說我一搞行政的……你姐沒事讓我出什麼外勤。說什麼人手不夠,淨差遣我。”

    “這、這個,她信任你嘛。”

    “她來之前我都沒這麼多事兒。我當只爲她打探好消息,鋪好路便可以了,不曾想非要升職追任。按理來說,我這個年齡根本到不了這個位置。直到現在,我的年齡也是所有科長中最小的。不服的人很多,尤其是……太容易得罪你的哥哥。我在辦公室雖然忙,倒犯不着出來碰壁。部門那些人欠教訓了,罵兩句便好。平民百姓卻一個兩個都說不得,稍微兇一點點,就是‘好大的官威’。”

    晗英覺得有點好笑,但看白科長這副樣子,也實在笑不出來。

    “那你說,他們怎麼爲難你了?我聽說他們老人年邁,不方便待客,是誰接待的你?”

    “……他們的小姐,才十幾來歲。雖然是個姑娘,但脾氣不好,像被慣壞了。”

    “白科長,你可千萬別和小丫頭一般見識啊。”

    “也沒有。我才按照流程說明來意,她跟機關槍似的,一通數落下來,我都沒詞兒了。”

    晗英很難想象這個畫面。在她的記憶裏,還從未見過目露威光的白科長被小孩子爲難。設想未果,她又掏出一隻炸糖糕來。白科長回來得太快,早點鋪子都沒散呢。

    白冷聽到紙聲,額頭本架在臺邊,突然把臉扭過來。

    “……你買了幾個?”

    “啥?”

    “給我喫一個。”

    “……好。”

    糖和油水下肚,常駐辦公室的白科長終於又有了力氣。他嘴裏嚼着,繼續小聲抱怨:

    “那個丫頭,長得還挺可愛,就是嘴太毒了。”

    晗英湊上來問:“有安姐毒嗎?”

    白冷咀嚼的嘴稍加停頓。他彷彿冥思苦想了一番,吊足了晗英的興趣。

    “有。但是她還是喜歡小姑娘喜歡的玩意兒,我叫不上名。你安姐打小喜歡舞刀弄槍,這還是不一樣的。可算她頤指氣使的那個勁呀,簡直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唉喲,真的呀!我小時候都不記得。我要告訴她!”

    “別啊。不就喫你個餅,不至於吧?我叫你姐姐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