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1326 《姐姐》
    張晨明白小樹畫完這幅畫,爲什麼會哭一個晚上,如果是他,他也會,這個過程,實在是壓抑的太久了,就像東山魁夷一樣,小樹騎着自行車來到這裏,每天就這麼一筆一筆、有板有眼地畫着,他把對小昭的思念和悲傷,對死神那莫名的恐懼,都壓抑在畫筆裏。

    就這樣日復一日平靜地畫着,餓了就喫點什麼,困了就睡一會,醒來的時候,就繼續像個機器人一樣地畫着,沒有激情,沒有感情,就像女人織着毛衣,一針一針,他一筆一筆,姿態從容,面色平靜。

    張晨甚至理解了小樹爲什麼要到姚芬這裏畫,他能夠想象到,那一個個深夜,畫着畫着,哪怕是夏天,他也會感覺到越來越冷,感覺到周圍就是一個深淵,他正被它們包圍和吞噬,實在是難以忍受的時候,張晨甚至能夠想象——

    小樹一定是上了樓去,看着睡夢中的姚芬,躺下去,把頭埋進她溫暖的懷裏,心在啜泣,身子蜷縮得就像一個孩子,姚芬會用手撫摸着他,輕輕地拍着他,她身上那像姐姐一樣溫馨的氣息,讓小樹很快地入睡。

    有肌膚的相親和擁抱,但是不會有性,也不需要有性,他只是需要好好地睡一覺,需要一種很安全的踏踏實實的溫暖,把他自己,一點點地從深淵中洗出來,讓他重新看到自己。

    他接着又會面色平靜地一筆一筆地畫着,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光線亮了,又暗了,一天過去,又一天到來,等到他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那巨大的、久久被壓抑着的悲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已經無法控制,不能不哭。

    “他會去哪裏?”姚芬問。

    張晨說沒事,他應該就在某一個地方,在一個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一個地方,他需要靈魂出竅,需要重新一點一點,感受到這現實社會的粗礪和溫度,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姚芬鬆了口氣,她說:“不會有事就好,我都急死了。”

    “這幅畫的題目,應該就是叫《姐姐》吧,小樹和你說過嗎?”張晨問。

    “你怎麼知道?”姚芬奇道,“還真的就叫《姐姐》。”

    張晨笑笑,他說:“很多時候,最簡單最直接的東西,纔是最有力量的,就像這幅畫,它就不可能會叫其他的名字,有這樣的弟弟,小昭可以知足了,可惜她看不到這幅畫。”

    “不可能看到,我覺得這畫,就是小昭和小樹共同完成的。”劉立杆說,“不然,小樹只會畫出一個甜膩的姐姐。”

    張晨說對,杆子你說的有道理,走吧,我們去找找小樹,他需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頓酒。

    三個人站起來,出門,下了樓,姚芬問,可他會去哪裏?

    “我知道。”張晨說。

    “你知道?”姚芬奇怪了。

    張晨說對,他現在應該和姐姐在一起。

    劉立杆和姚芬恍然大悟,三個人上車,趕去了“錦繡家園”,急急地到了張晨的家,開門進去,他們認定這個時候,小樹一定是坐在張晨的牀上,看着小昭的骨灰盒。

    房間裏一片漆黑,張晨開了燈,姚芬就叫着“小樹,小樹”,朝張晨的臥室跑,跑到敞開的門口,站住了,藉着外面客廳的燈光,她看到裏面沒有小樹,只有骨灰盒和它後面,張晨畫的油畫裏,小昭朝她笑着。

    他們把每一個房間都找了,還是沒有找到小樹。

    這一來連張晨都奇怪了,小樹不在這裏,那會去哪裏了?

    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下,張晨拿起電話,打給了小芳,小芳剛剛起牀,她問張晨怎麼了?

    “小芳,小樹有沒有打過你電話?”張晨問。

    “打過啊,昨天半夜裏,電話通了,他就叫了一聲姐,電話就斷了,我打過去,電話已經打不通,我想是沒電了,我還正想等會就再給他打呢,姐夫,小樹沒什麼事吧?”小芳問。

    “沒事,剛剛完成一幅大作品,需要調整一下而已,你放心吧。”張晨說。

    小芳說好,我知道了,姐夫。

    掛斷電話,張晨和劉立杆姚芬說,他打小芳,不是沒電把電話掛了,是話說完了,他打這個電話,就是爲了叫聲姐。

    “他會不會去公墓,到小昭的墳前去了?”劉立杆問。

    張晨笑道:“那裏是一個空穴,小昭又不在那裏,怎麼會去。”

    不過說完,張晨自己也沒有把握了,墓雖然是空的,但對小樹來說,那也是一個符號,一個可以代表姐姐的符號。

    三個人當即起來,下樓,去公墓。

    他們把車停在了公墓的停車場,拿了手電下車,張晨問姚芬,你怕不怕?怕你就在車上等我們。

    姚芬說:“那我就更害怕了。”

    三個人排成一隊上山,張晨走在最前面,姚芬在中間,劉立杆走在最後,姚芬好像知道劉立杆會做惡作劇,事先交待,劉總,你不要嚇我,我會哭的。

    劉立杆笑道:“好啊,你一哭,這裏面的人就都出來了,都以爲是他們的親戚來了。”

    “要死!”姚芬罵道。

    山谷裏的風蕭蕭,草木亂晃,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竊竊私語,姚芬用手拉着前面張晨的襯衣下襬,這才感到安心了一點。

    他們的記憶都有些模糊,而這裏的每一條橫岔道,又都那麼相像,到了晚上,就更難分辨了。

    他們找了快一個小時,才找到了小昭的墓,墓前也還是什麼都沒有,張晨好奇地看看,墓穴頂上的水泥蓋板,已經重新被封好了,他和小昭的墓,和邊上其他的墓無異。

    三個人站在那裏,拿手電朝四周照着,還是沒有看到小樹的身影,張晨用手電晃着墓碑上自己和小昭的名字,和劉立杆說,杆子,你做什麼房地產,你們造的,其實都是過度房,這裏纔是人最終的家園。

    “屁,這裏只有二十年產權,比我們那房子還不如,你把小昭放在錦繡家園,好歹還可以安安心心再放五十多年,放在這裏,你過十九年不來續費,這裏就不是你的了,還最終的家園。”

    劉立杆罵道,張晨被他罵得啞口無言,看樣子,人註定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根本就沒有什麼最終的家園,張向北會記得他和小昭,到了張向北的小孩,就連小昭也不知道了,只是照片上的一個人像,到了張向北小孩的小孩,那就連他也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你的太爺是誰嗎?張晨問自己,答案是否定的。

    “走吧,別在這裏感懷傷古了,這裏的風景又不好,空氣又不新鮮。”劉立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