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 1568 歲月的塵埃
    接下去的幾天,張晨不是在中國美院的圖書館,就是在自己湖畔油畫館的庫房裏,爲接下來要拍的《畫說》準備資料。

    張晨知道,這個活自己推是推不了了,哪怕就是看在柳成年的面子上,也要幫柳青做好這檔節目,也算是間接對柳成年的感謝吧。

    何況,這也是張晨喜歡做的事情,把自己喜愛的油畫,介紹給更多的人,讓它們走出這間庫房,進入更多人的視野,張晨覺得很有意義。

    這間庫房是恆溫的,一年四季幾乎都是一樣,哪管外面冬寒夏暑,張晨看着這一庫房的畫,都有些心疼它們,覺得它們在這裏,都快變成嬌滴滴的貴族了,而它們,本來不該是這樣,它們應該沾滿現實的煙火氣,它們不該是僵死的,而應該是活潑潑的。

    它們,特別是國立藝專的那批老先生們的畫,誕生的時候,是在怎樣的一個激情年代。

    比如,這一次張晨挑出來的,朱德羣的一幅靜物寫生,整個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張簡陋的木頭桌子,桌上一個傾倒的籃子,籃子裏外,是十幾個土豆,張晨覺得,這些土豆,畫的比梵高的那些土豆還要厚重。

    吳冠中先生那次到他們油畫館的時候,看到這幅畫,他和張晨說,這是在湖南沅陵畫的,他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爲那天,他也畫了一幅一樣的畫,他記得他們那天,有四五個同學一起,畫了同樣的這樣一幅靜物。

    開始畫的時候,桌上還有這十幾個土豆,但等到他們畫好的時候,其實桌上一個土豆也沒有了。

    “爲什麼?”張晨好奇了,問。

    “被林文錚他們拿去,煮了吃了呀,那個時候,大家每天都喫不飽,這麼多的土豆,哪裏會放過它們。”吳冠中說,“最虧的是我們幾個畫畫的,等我們畫好過去,連土豆皮都沒有了。”

    吳冠中先生說完大笑,張晨也跟着笑了起來。

    吳先生和張晨說,就是這個朱德羣,我們一路走,一路宣傳抗日,拿刷子沾石灰水,在牆上房子上寫標語,這個朱德羣,每次都喜歡把標語寫到最高頭……

    張晨清清楚楚地記得,沒錯,吳先生說的不上最上面,而是最高頭,江蘇和安徽很多地方,都是把上面叫做高頭,連傅雷先生在翻譯《約翰·克里斯多夫》,張晨記得,他無意間也會用上“高頭”,比如“櫃子的高頭”、“牆的最高頭”等等。

    張晨問吳先生,朱德羣爲什麼要這麼做,寫到最上面?

    “他個子高啊,朱德羣有一米九十多,他說,日本人不都是日本矮子嗎,寫到高頭,日本人就夠不到,不能塗掉了。”吳先生說。

    吳先生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張晨似乎現在都還能聽到他那種無拘無束的大笑。

    張晨選了十幅畫,這樣就可以先做十集了,張晨圍繞這十幅畫,開始收集資料,要上中央電視臺,他可不敢信口開河亂說,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既然已經答應了,張晨覺得,他就應該把這事做好。

    他們庫房裏,和畫作在一起的,還有很多老先生自己寫的回憶文章,還有他們往來的書信。

    張晨他們那個時候,收集這些作品時,那些被人冷落了一輩子的老先生們,很多真的是把他們這裏當作了精神的寄託,不僅把自己的畫送給或賣給了他們,還把自己文章的手跡,珍藏的老師同學間的信件,也都交給他們保管。

    張晨一篇篇文章、一封封信讀着,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年代,浸淫在那時的氛圍裏。

    張晨看着自己選出來的這十幅畫,還真是每一幅都有故事,有蔡威廉的,有吳冠中自己挑選出來,送給他們油畫館的那兩幅畫,有吳大羽的,張晨一直認爲吳大羽怎麼讚美都不爲過,他就是一個被低估的大師。

    張晨挑選出的十幅畫中,還有一幅顏文樑的,顏文樑和國立藝專沒有關係,這一幅畫本身,一如顏文樑其他的作品,秉持平實的風格,張晨之所以選它,是因爲它背後的故事,很有趣,說起來也有些酸楚。

    顏文樑的風景畫,有舞臺佈景的效果,很注重構圖,月亮和太陽在他的畫面中出現時,總是帶有一定的戲劇性,張晨以前畫布景的時候,參考過顏文樑的畫。

    顏文樑的這幅作品,不是風景,而是他的《廚房》系列畫中的一幅,這一幅畫,和顏文樑的其他六幅作品,張晨他們都是從顏文樑的一個好朋友,也是和他一起創辦蘇州美術專科學校的一位老先生家裏買來的。

    老先生倆夫妻當時住在一間平房裏,十五六個平方的房間,就把臥室、客廳、廚房和喫飯間全部囊括在內,房子的地勢很低,房間裏很潮溼,有一股很重的黴味。

    張晨清晰地記得,自己和姚芬走進老先生家裏的時候,這幅畫就掛在牆上,在煤油爐的上面,也沒有裝畫框,就那麼一塊繃好的畫布掛在那裏,雖然簽名都已經十分模糊,但張晨還是一眼就看出來,應該是顏文樑的作品。

    張晨把這幅畫從牆上取下來的時候,上面有一層厚厚的油膩,張晨連用報紙把這畫包起來都不敢,他怕報紙會被油沾在畫上,清除不下來。

    那天,姚芬拿着其他的畫,張晨手裏舉着這一幅,他們就這樣離開老先生的家,一直走到停在外面的車邊上,讓畫平躺在尾箱裏。

    張晨的手上沾滿了油膩,用礦泉水和紙巾清洗了,還沒有清洗乾淨,開車回杭城的時候,手還會粘方向盤,直到他們停在一家路邊飯店喫晚飯的時候,張晨去到店家的水池,用洗潔精清洗了兩遍,才把手洗乾淨。

    張晨和姚芬開玩笑說,這幅《廚房》,還真的是有煙火氣,姚芬大笑。

    張晨、姚芬和趙欣,都很喜歡這幅畫,畫面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竈臺,左邊的牆上掛着碗櫥和火腿、鹹肉,竈臺上面,從房樑上懸掛下來幾個竹籃子,畫面右邊靠近花格窗戶,是一塊案板,一個小孩,歪着頭,趴在案板上睡着了。

    整個畫面色調灰暗,一派黃昏時廚房中寂靜的情景,從半扇敞開的花格窗戶裏,一縷黃昏的光線照射進來,照射到了那個慵懶地打着盹的孩子的臉上,這個孩子一定是餓了,在等着母親從外面歸來,讓這個廚房重新喧鬧和忙碌起來。

    這種昏暗和寂靜的調調,似乎帶有一種日常的悲慼,大人們擔心和忙碌的可能都是大事,但對這個小孩來說,他憂慮的只是,媽媽怎麼還沒有回來。

    張晨他們回到杭城,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把畫在庫房裏放好,大家就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姚芬給張晨打來電話,讓他馬上去油畫館一趟,說是昨天買回來的畫,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