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1720 世界有條不紊
    永城殯儀館在白沙大橋橋南的一個山坳裏,緊挨着320國道。

    去殯儀館要從320國道的一條岔路轉進去,老楊和譚淑珍在車上說着話,沒有注意,張晨對這一帶又不熟,過了白沙大橋後就一直往前開,等到老楊回過神來,張晨已經沿着320國道,開過去了七八分鐘。

    “調頭調頭,前面調頭。”老楊罵道,“張晨,你一個老永城人,連殯儀館都不知道?”

    張晨回罵:“我要知道這個幹嘛?我只知道火葬場,不知道殯儀館。”

    永城老的火葬場在永城的進城口,也在320國道邊的一個山坡上,進出永城去杭城,都可以看到火葬場那高高的煙囪,永城人看到火葬場的煙囪,就知道自己要回家了,或者離開永城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把火葬場叫殯儀館,搬遷之後,火葬場才變成了殯儀館,火葬場的名字,好像是被它自己火化了。

    開到前面路口調了頭,張晨減慢速度往回找,老楊說,開快一點,就前面路口進去。

    這時張晨也看到了殯儀館的路牌,往右開了進去。

    裏面黑魆魆的,一片寂靜,幾盞昏黃的路燈,間隔距離還很遠,鬼火一樣,飄浮在黑暗中。

    殯儀館的大門洞開,裏面一個人影也沒有,張晨有些疑惑小武他們是不是到了這裏,張晨和譚淑珍以前也沒有來過這裏,只有老楊,對這裏好像是熟門熟路,他和張晨說:

    “開,開,就沿着這條路,往裏面開。”

    轉過了一個山坳,裏面寬敞起來,是很大的一個停車場,停車場的邊上,有一排建築,看建築的風格,張晨估摸着,應該是告別大廳,不管是停車場還是邊上的建築,都黑着燈。

    “繼續往前,往山裏面開。”老楊說。

    張晨手握着方向盤,繼續往裏面開,穿過了停車場和那一片的建築,裏面出現了一盞亮一些的路燈,路燈的下面,停着幾輛車,其中就有小武的車子,張晨吁了口氣,把車停在了小武的車旁。

    三個人下車,沿着邊上的一個高臺階走上去,臺階上面也亮着燈,走在臺階上的時候,張晨有一瞬間恍惚了,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殯儀館裏,而是走在永城的某一條街道上,耳邊傳來的都是麻將和打牌的聲音。

    臺階上面,左右一共是五間靈堂,有四間都亮着燈,老楊叫了一聲:“哎吆,生意不錯!”

    譚淑珍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不過,張晨覺得,譚淑珍的這一下提醒是沒有必要的,老楊這一聲“哎吆,生意不錯!”,好像很契合這裏的氛圍。

    這裏雖然都是靈堂,但絲毫也沒有肅穆和悲傷的氛圍,而是一派的輕鬆和祥和,每一間靈堂裏都有不少的人,但大家都在搓麻將打撲克,其餘的人,也站在邊上看着,只有他們經過的一個靈堂,裏面有一個人,在一張方凳上,用錫箔折着元寶。

    整個永城市,只有一家殯儀館,禁止土葬也已經好多年,張晨知道那個農用車的駕駛員,一定也在這四間中的某一間,只是,悲傷的人們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也是些搓麻將打撲克的人。

    外面幾間的人,從敞開的大門看看,他們三個一個也不認識,肯定不會是馮老貴的靈堂,走到了最裏面的一間,纔看到小武和香香老公他們,三個人走進去,看到相隔這麼短的十幾分鍾,靈堂已經佈置好了。

    整個靈堂一分爲二,直通的這一半,靠裏面放着一具做成棺材形狀的有機玻璃的櫃子,櫃子底下通着電,“嗡嗡嗡嗡”地在製造着冷氣,馮老貴已經安詳地躺在有機玻璃的棺材裏,棺材頭頂的牆上,掛着一幅馮老貴的照片,看樣子是早就準備好了。

    棺材頭上,也就是馮老貴的腳後,擺放着一隻碗,碗裏是滿成山壓實的米飯,米飯的尖頂,嵌着一顆剝了殼的雞蛋。

    離棺材一米遠處,對着棺材,是一個香龕,裏面的香爐裏插着很長的三支香,兩旁的燭臺,燃着一對紅蠟燭,守靈的人最大的責任,就是不要讓這香火斷了,蠟燭熄了。

    香龕的側面,是一個壁爐,這裏是讓人燒金箔銀箔紙和折成的金銀元寶的。

    靈堂的另外一邊,一分爲二,裏面半邊是一個房間,裏面有兩張牀,可以睡覺,另外半邊就像一個客廳,有衛生間,還有一張方桌,和椅子凳子,這裏是給守靈的人打牌搓麻將喫宵夜和折金銀元寶用的。

    譚淑珍一路過來的時候,心裏還有些悲傷,到了這裏的時候,再看着有機玻璃棺材裏,那個穿着戴着壽衣壽帽,蓋着紅被子,模樣有些滑稽的馮老貴,給譚淑珍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感覺這馮老貴,不像是生活中的馮老貴,倒像是戲臺上的。

    看着他,譚淑珍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不傷感了,她趕緊自己罵着自己,呸呸呸!

    香香老公見他們進來,叫道:“上香,上香。”

    三個人走過去,從一籃子的香裏,各抽出三支,老楊先來,他把香在燃着的蠟燭上點燃,然後手握着香,轉身朝馮老貴拜了拜,把香插在那一碗米飯上,米飯上已經插滿了香,就像一個刺蝟。

    張晨和譚淑珍依樣學樣,點香,轉身,拜,最後把香插在米飯上。

    握着香拜拜的時候,譚淑珍想到,老貴雖然像戲臺上的人,可是,他們以前一起演了那麼多的對手戲,以後,再也不可能了。

    譚淑珍這麼想着的時候,突然就淚如雨下。

    正這個時候,有人送花圈來了,張晨以爲是馮老貴的什麼好友,但他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送花圈進來,連看也不朝馮老貴看一眼,張晨隔了一會才明白,這些人是花圈店的,他們應該一個也不認識馮老貴。

    香香老公指示着他們,把花圈一個個按秩序在棺材的邊上,靠牆擺好。

    第一個花圈的落款是永城市文廣旅體局,第二個是永城婺劇團,第三個是馮老貴的父母,第四個是女兒向南,第五個是丁百苟和徐建梅,第六個是譚淑珍攜全家,第七個是張晨攜全家。

    七個花圈一擺,這一面牆就擺滿了,外面還有一三輪車的花圈,香香老公讓他們都拿進來,疊放在靈堂進門的地方,張晨看到,這些花圈有老楊的,有小武的,有小進的,有吳老師和許老師的,還有丁友松和殷桃的,香香老公和香香的,太多了,很快堆成了一座山。

    香香老公剛指揮完擺放花圈,那裏就有人叫,快點快點,開張了,這是招呼香香老公過去打牌。

    香香老公過去坐下,老楊也走了過去,在一個劇團的木工頭上拍了拍,叫道:“讓開讓開。”

    那人罵了一聲“媽逼,屁股都沒坐熱”,站起身,把位子讓給了老楊,把手裏已經抓好的牌,也交給老楊。

    小武舉了舉手裏的牌,問張晨:“晨哥,你來?”

    張晨搖了搖頭。

    香香老公扭頭看了看張晨和譚淑珍,和他們說:“你們放心好了,這裏都安排好了,老貴一個星期以後火化。”

    “一個星期以後?”

    張晨吃了一驚,隨後明白了,一個星期以後,向南他們也都回來了,劇團一半的人還在上海演出,當然要等他們回來向團長告別。

    也就是說,馮老貴在這裏要躺一個多星期,而守靈的人,也會在這裏守一個多星期的靈。

    香香老公好像知道張晨在想什麼,和他說:“人都已經安排好了,劇團那麼多人,又不演出了,晚上男的在這裏,白天,香香她們女的會過來接班,張晨你和珍珍,明天可以回杭城去,到時候再來。”

    張晨聽着,又有了“就這樣好了”的感覺,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他們都已經安排好了,張晨覺得這個事情,甚至整個劇團,哪怕馮老貴這個團長已經不在,它也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行了下去,他和譚淑珍,這兩個劇團的老闆,反倒變成了局外人。

    不用他們交待,已經提前有人去打印了馮老貴的遺照,準備了壽衣,連米飯和雞蛋,都有人事先準備好了,張晨以爲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馮老貴熬不過今天了,沒想到大家都知道,大家似乎都在準備着馮老貴在這天去世。

    還有人去買了金箔銀箔,焚香和蠟燭,連張晨自己的花圈,都有人替他準備了,包括馮老貴火化的時間,也有人決定了,不是他,也不是譚淑珍,到底是誰,張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就是有人決定了。

    這一個世界,就這樣運行着,有它自己的規律和節奏,張晨覺得自己哪怕和馮老貴一起躺在那裏,也沒有關係,絲毫也不會影響這世界的運行。

    你以爲就這樣好了?是一個很奇怪的問句,但其實感覺到奇怪的,還真的只有你自己一個人。

    一切原來這麼簡單,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不管事發有多突然,但在經歷過開始的混亂之後,世界很快就能恢復秩序,開始有條不紊地運行。

    “張晨,來來,送點錢給老貴花花。”有人叫道。

    張晨走到了壁爐邊,有人遞給他一個很大的紙袋子,用剪刀剪開袋口,裏面是一袋子已經摺好的銀元寶,張晨把它們都倒進了壁爐裏,有人遞過來打火機,張晨把銀元寶點着。

    “老貴,收着,慢慢花。”有人叫着。

    張晨在心裏也叫:“老貴,收着,慢慢花。”

    那邊打牌的老楊叫着:“別省了,去泡泡妞,老貴。”

    他的後脖子裏,又捱了譚淑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