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杜懷真繼續道：“你，就是我用來斬斷束縛因果之刀。”
林重若有所思。
這樣的回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杜懷真選擇他而不選擇龐鈞的真正理由，僅僅是因爲，他和武盟沒有任何牽扯，並且自身實力足夠強大而已。
人的一生，由無數選擇組成。
不同的選擇，造就不同的命運。
一百二十年前，杜懷真武功大成，選擇入世歷練，行走人間。
六十年前，眼看武道凋敝，爲重振神州尚武之風，杜懷真選擇聯合一羣武林同道，共同建立炎黃武盟。
而如今，杜懷真已入世歷練了兩個甲子，厭倦人間煙火，渴望再次迴歸山林，所以選擇了讓位退隱。
滾滾紅塵，富貴功名，彼時如美酒，此刻如毒藥。
林重完全理解杜懷真的話。
但理解歸理解，林重並不打算效仿。
通向巔峯的途徑不止一條，他有他的道路。
想到這裏，林重躁動的心緒逐漸歸於平靜，意識更加清醒，擡眼看着杜懷真的背影，沉聲問道：“只有斷情絕性，才能踏入無上武道之境嗎？”
“誰知道呢？”
杜懷真語氣淡然：“或許有其他方法，你可以自行尋找，不過，等你到達我所處的層次便會明白，很多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重要。”
說到這裏，杜懷真聲音一頓：“另外，我要糾正你一個錯誤。”
“請閣下指點。”
林重微微低頭，擺出聆聽教誨的姿勢。
在身爲天下第一人的杜懷真面前，任何人都沒有驕傲的資格，林重也不例外。
能當面與杜懷真交談，是多少武者求之不得的夢想。
“我所追求的，不是斷情絕性。”
杜懷真揹負雙手，雲淡風輕道：“對有志超脫的武者而言，掙脫情愛的束縛，斬斷塵世的羈絆，是必須經歷的過程，如果連區區外物都割捨不得，又談何超越自我，我所做的一切，最終目的是爲了尋本窺真。”
林重沉默地聆聽着，雖然他不怎麼贊同杜懷真的想法，但並未與其爭辯。
實力到了杜懷真這個層次，心性早已堅如磐石，任何事物都無法動搖，之所以跟林重解釋因由，只是爲了借他之口，告諸世人而已。
杜懷真猜出林重心裏所想，主動道：“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這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了。”
林重斟酌言辭，問道：“什麼是尋本窺真？”
杜懷真答道：“尋求本心，窺見真我。”
林重身體一震，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又追問道：“何謂本心？何謂真我？”
杜懷真嘴角浮現一縷笑意：“本心，即根本之心性，真我，即出離五蘊八苦之我，亦無拘無束之我。”
五蘊八苦，乃佛家用語。
其中五蘊指的是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八苦指的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五陰即五蘊，五陰若盛，則如火焚身，前七苦皆由此而生。
林重沉思良久，忽然後退兩步，雙手抱拳，朝杜懷真一拱到地。
以林重如今的身份，恐怕也只有杜懷真才當得起這樣的禮節。
“懂了？”
杜懷真坦然接受了林重的大禮，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
林重直起身體，肅然點頭：“懂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武道的盡頭是什麼，罡勁之上有着怎樣的風景，那些傳說中的武聖們，最後又去了哪裏。”
杜懷真眼簾低垂，淡金色的眸子與夕陽互相映照，充滿神聖無情的感覺：“我內心最根本的渴望，就是突破罡勁，爲了這個目標，世間一切，地位、榮譽、權勢、財富和情感，皆可捨棄，但是，你有你的道路，無需學我。”
“我明白。”
林重再次頷首，旋即話鋒一轉：“閣下，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說。”
“三日後，武盟將舉行繼任典禮，能否請您出席？”
“既已決定捨棄，我便不想再跟武盟有任何牽扯。”杜懷真面無表情道。
“無論如何，武盟都是您一手建立的，許多成員對您忠心耿耿，哪怕武盟變成了您的負擔和累贅，那些成員也值得一個體面的告別。”
林重並未因杜懷真的拒絕而退縮：“另外，您把六十年的光陰交給了武盟，難道不想善始善終嗎？”
隨着林重話音落下，塔頂被沉默的氣氛籠罩。
“你說得對。”
過了大概十幾秒鐘，杜懷真才慢悠悠道：“我會參加的。”
“謝謝您。”林重誠懇道。
“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了。”
“那就陪我看會兒夕陽吧。”
杜懷真語氣中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感慨，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告誡林重：“通向巔峯的道路艱辛而漫長，很少有人能堅持到最後，路旁風景雖美，莫要止步不前。”
“我會自己尋找答案。”
林重上前兩步，與杜懷真並肩而立，擡眼眺望遠方：“我始終認爲，太上忘情，不是無情，而是......而是......”
他突然卡殼了。
“而是什麼？”
杜懷真偏頭朝林重看來，眼神似笑非笑。
林重目光變幻，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卻說不出口。
“煙火人間是個修心的好地方，你還年輕，慢慢體驗吧。”
杜懷真收回視線，再不看林重一眼。
******
半個多小時後，夕陽徹底落山。
天色將暮，華燈初上。
馬路兩旁的街燈次第亮起，無數汽車尾燈組成的長龍在高樓大廈間穿行。
林重獨自走出止戈園，不知爲何，神情有些恍惚。
“主人......”
雪乃趕緊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攙扶着林重的胳膊，大眼睛裏滿是擔憂之色。
“我沒事。”
林重回過神來，揉了揉雪乃的小腦袋：“走吧，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