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昨夜都奉命遠遠退開,未得傳召不敢接近,周圍空無一人。朱賀霖光腳跳下牀,在殿內找了一圈也沒看見蘇晏人影,懷疑他晨起時見自己未醒,就趁機溜走了。
一瞬間朱賀霖有種錯覺,彷彿遇上了喫幹抹淨後拍拍屁股走人的浪蕩子,而自己就是那個被始亂終棄的可憐良家女。
他黑着臉打開殿門,叫道:“富寶——”
富寶聞聲而至,見皇帝還穿着寢衣,連忙給披上外袍,含笑道:“恭喜皇上,可算是得償所願。”
蘇晏留宿的事,只有富寶一人知曉內情,連成勝都矇在鼓裏。富寶親眼看着這些年來小爺對蘇大人是何等的情深求不得,如今終於修成正果,他打心眼兒裏替小爺高興。
朱賀霖心中喜憂摻半,問富寶:“見着清河了麼?”
富寶一怔,答:“蘇大人在半個時辰前離殿,說要回官署去處理政事,奴婢還以爲是皇上允准的呢。怎麼,他走前沒同皇上說一聲?”
朱賀霖望着殿外明亮的日光,磨了磨牙:“他這是躲着朕?”
富寶笑道:“初次侍寢後害羞,不好意思面君,也是人之常情。”
害羞?朱賀霖想起那個險些拍在腦門上的玉枕,失笑搖頭:“那你可太小瞧他了……算了,眼下去見他估計也不會給好臉色,從長計議罷。”
那個“只得一夜”的約定,以後還得想法子讓清河改變主意,這幾天就先由着他好了,朱賀霖想。
蘇晏出宮後沒有回家,去了吏部自己寬敞的廨舍裏。雖然渾身肌肉痠痛,但正事還是要做的,他讓僕役燒一大桶熱水,好好泡了個澡後開始辦公。
到了散衙時分,他在身上嗅來嗅去,確認沒有那啥味兒了才上馬車,就擔心家裏的狗鼻子們聞見,後院起火。
昨夜事態發展最終脫軌,似乎偏離了治病的初衷,這事兒能不能讓七郎和阿追知道,蘇晏有些猶豫,一方面不想對他二人有所隱瞞,另一方面又擔心沈柒知道後,做出什麼犯上的舉動來,反而給了皇帝收拾他的理由。
既然病已愈、債已結,朱賀霖也答應了兩人到此爲止、以後不談私情,要不這事就先壓一壓,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七郎和阿追?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刻,不宜因爲自己的私事橫生枝節,蘇晏拿定了主意,先不說。
只是皇爺那邊,他一想起就倍覺心虛與愧疚。上次小朱當着親爹的面說了一堆渾話,他總覺得皇爺其實是能聽見的,因爲自己無顏面對,之後好幾天沒去風荷別院。如今渾話應驗,皇爺還不得氣得……氣得如何?跳起來狠抽他們?那不是歪打正着?
蘇晏一拍大腿,在車廂裏失聲道:“罵就挨着,打就受着,只要能醒,我還真就豁出這張逼臉不要了!”
趕車的蘇小京沒聽清,停車探頭進來問:“大人是想拐去碧蓮居?那我回頭就對追哥說大人臨時與同僚有應酬?不過,大人回家前可得把身上的脂粉味洗乾淨,追哥的鼻子靈着呢。”
“……我不去青樓。”蘇晏一頭黑線,腦海忽然靈光閃過,脫口道,“我剛纔是懊惱,昨夜不該衝撞皇帝,他眼下還肯給我點臉面,日後就未必了。”
蘇小京露出緊張與擔心的神色,鑽進車廂坐在蘇晏身旁:“出了什麼事,大人不是皇上最寵信的大臣麼,怎麼就衝撞了呢?”
“除了他們,還有誰?”
“皇上認爲誰得利最大,誰就最有嫌疑,哪怕不是主謀,也與弈者有勾結。”
蘇小京茫然問:“誰……得利最大?”
蘇晏笑着彈了一下他的腦瓜:“平日裏看着挺機靈,怎麼一到正經事就迷糊了?你想啊,妖書直指先帝與今上,說他們並非真龍天子。那照這麼說,誰纔是正朔,有資格坐那把龍椅?”
蘇小京霎時間心跳如擂鼓,強忍着耳蝸中的陣陣轟鳴聲,澀聲道:“小的愚鈍,莫非是……親王們?”
蘇晏頷首:“單以血統而言,先帝的幾位兄弟都有資格。‘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信王是顯祖皇帝的長子,按說位列親王之首,但早就歿了。其餘寧王、衛王、谷王……個個都老實待在藩地,就算是鷹都給圈養成雞了,哪來的翅膀飛天。”
蘇小京一邊極力平復緊張,一邊試探道:“聽大人的意思,並不認同皇上的看法?”
蘇晏皺眉:“你也知道,我這人一貫的處事態度是‘做人留一線’。親王們在先帝手上已經被削了兵權,皇上如果還不依不饒,非得把他們都安個罪名發落了,叫天下臣民如何看待?這不是仁君所爲。昨夜我就是因爲在這事上與皇上意見相左,才捱了一頓……”他沮喪地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蘇小京心驚肉跳地想:難怪大人徹夜未歸,想是捱了一頓罰,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不對!眼下我該關心的不是蘇大人,而是……
他勉強笑了笑,安慰道:“大人不必太沮喪,日後多順着點皇上,只拿好聽話、馬屁話哄着就是了。”
蘇晏被他逗笑了:“哪裏學來的油滑腔調!都似你說的這般爲官,朝中哪還有幹實事的。”
“小的胡說八道,大人切莫放在心上。”蘇小京做了個鬼臉,鑽出車廂繼續駕車。
車簾落下來後,蘇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今夜沈柒依然沒有出現。到了入睡時間,蘇晏將荊紅追叫進寢室,對他說了馬車上誆詐蘇小京的事。
荊紅追想了想,問:“大人爲何要把火燒到親王們身上,莫非有所懷疑?”
蘇晏搖頭:“並沒有。目前看來,親王們都還算老實,但難保妖書內容越傳越廣後,他們會不會因此生出不臣之心。我故意告訴蘇小京,皇上不顧親情與仁義,準備率先對親王們下手,看他是否將這消息傳給鶴先生。阿追,倘若你是弈者,得知這個情報,會如何加以利用?”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把風聲傳給各地親王,讓他們以爲自己危在旦夕,鼓動他們造反?”
蘇晏:“靠什麼造反,五百名親王府侍衛嗎?”
荊紅追:“……”
荊紅追:“若是有武功境界類似我的親王侍衛,一個就夠小皇帝坐立難安、唯恐命喪暗劍了。”
蘇晏大笑:“好啦,知道我們家阿追武功天下第一。不過這話可千萬不敢在小朱面前說,他會砍你腦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