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36 第334章 路很寬並排走
    五月初七,大晴。吉神宜趨:天德、民日、除神,宜祭祀。

    正值顯祖皇帝忌日,爲期七日的全國公祭大典,在大銘兩京與十三司的府城同時拉開序幕。

    蘇晏所轄的吏部,聯手禮部、太常寺與錦衣衛,爲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公祭做好了一切前期籌備工作,如今能做的就是按部就班與等待結果。

    京城最繁華的東市街口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提前搭建好了開放式的祭堂,中央主場懸掛着顯祖皇帝的巨幅油畫肖像,旁邊副場的左右兩側則懸掛着景隆帝與清和帝的畫像。

    祭祀的流程與祖制無異,但因新帝特批恩准京城士紳與一部分百姓來參加,這種前所未有的殊榮在民間掀起了一股激動的熱潮。人人爭着報名,可惜名額有限、門檻頗高,一個月報名期篩掉了許多,最後有幸參祭的大多是市井間頗有聲望的長者、能說會道的先生,以及人脈廣泛的坊長、里長與村頭等。

    按照蘇晏的佈置,禮部官員進行完祭祀流程後,這些士紳百姓們就排成列,上前瞻仰顯祖皇帝的畫像,磕頭上香,再去副場向先帝與今上的畫像行叩拜禮。

    因爲圍觀的百姓實在太多,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在場邊拉起警戒線,維持會場秩序,更有不少錦衣衛暗探微服混在人羣中,留心觀察民衆的反應。

    公祭由太常寺卿主持。蘇晏沒有公開露面,穿着便服進了東市的一家茶樓,在雅間裏與沈柒、荊紅追一邊飲茶,一邊透過窗戶俯瞰廣場。只見一大圈烏泱泱圍着中間一片白茫茫,全是攢動的人頭,哪裏能看得分明。

    好在荊紅追武功已臻化境,眼力與耳力都十分驚人,便將看到、聽到的情況轉述給他。

    “……瞻仰過聖顏了?你老兄真是八輩子燒高香、積大德了啊!快說說,顯祖皇帝什麼模樣,聽老人們說是鼻高、目長、耳聳的龍形之相,可是真的?”

    “龍形……誰敢說不是呢,不過……那畫像真是逼真極了,據說出自西洋畫師之手,繪人如照鏡。彷彿看見活生生的顯祖皇帝就坐在我面前,可把我緊張出了一頭冷汗!”

    “樣貌嘛,是真英武,像……對了,像皇上,足足像個六七成!”

    “說什麼呢!那本來就是皇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當今聖上長得像顯祖皇帝,看畫像活脫脫的一對親祖孫!”

    “西夷人的畫像也不知真不真……”

    “如何不真?兩年前老夫有幸見過先帝龍顏,與祭堂畫像幾無二致。”

    “這可有點意思,今上容貌不像先帝,倒像極了顯祖。要說我有個表親也是如此,與親生父母毫無相似之處,倒像是撿來的,可你們猜怎麼着,與他祖父年輕時生得一模一樣!前幾日我在茶館聽說書人閒談,這在古籍上有記載的,叫……叫什麼……哦,‘隔代遺傳’。”

    “什麼意思?”

    “就是父不傳子,傳孫,中間隔了一輩兒。”

    “那……子還是父的子麼?”

    “你是不是傻?子若不是父的子,怎麼生出肖父之孫?就算是與子媳爬灰生的,那孫兒也是父親血脈不是?”

    蘇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在茶座上笑成一團:“什麼人呢這些個,哈哈哈……不過低俗點也好,接地氣。不知這裏哪個是錦衣衛的暗探,還挺能的。”

    沈柒似笑非笑:“哪個不重要,能拱火就行。”

    蘇晏笑得直抽抽。荊紅追給他撫背順氣,他才止住了岔氣的嗝兒,說:“這簇小火苗燒得不錯。各府城若是都像京城這般,接下來你們就等着看,什麼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三人喝完一壺茶,起身離開雅間,路過另一間半掩的雅間時,蘇晏從門縫間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驀然停住了腳步。

    “七郎,阿追,你們先走一步,我與人聊聊再回去。”

    沈柒也窺見了門內那人,轉念道:“行,你慢慢聊,我去下面廣場上轉轉。”

    荊紅追說:“我在屋頂打坐,大人有事喚我一聲。”

    兩人很乾脆地走了。蘇晏敲了敲門,不待裏面的人開口就推門進去,隨手關緊門。那人扭過頭看他,很是喫驚:“你……”

    蘇晏輕聲道:“屏山兄,好久不見。”

    崔錦屏面上的意外轉爲冷淡,沒有起身,只拱了拱手:“蘇閣老日理萬機,無暇見我這隻小蝦米,實乃理所當然。”

    蘇晏沒有介意他言語中的嘲諷,徑自在他對面坐下:“忙是真的,但還不至於忙到連與你喝杯茶、聊個天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道你心裏有氣,明明在新君登基一事上出了力,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獎賞。”

    “嚯,原來你也知道。”崔錦屏給自己的空杯又斟滿茶,遲疑一下,沒管蘇晏。

    蘇晏只想解開雙方的這個結,並不想喝茶。也不想告訴崔錦屏,朱賀霖不看重他的原因,是在南京時就把他定義爲“投機主義者”,認爲他有才無德。

    朱賀霖的這句評語,蘇晏覺得有點過——人無完人,哪有那麼多品德高尚的。有私心不怕,會做事、能約束在道與法的範圍內就夠了。像皇爺,就深諳“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朝堂上站的未必都是善人,但皆非庸才。

    可朱賀霖還年輕,意氣純粹,眼裏更是揉不得沙子。他因爲崔錦屏曾有過倒戈的念頭而不喜其人,哪怕因爲蘇晏的舉薦勉強用了,也不會重用。

    這一點若是讓崔錦屏知道,恐怕打擊比什麼都大,甚至會化爲“不才明主棄”的憤恨不滿,且隨着高傲的性子直接對外甩出來——那時候他的仕途纔是徹底完了!

    蘇晏躊躇後,說道:“論功行賞本不錯,但你真想清楚了,爲何做官、如何做官?”

    崔錦屏沒回答,反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單獨碰面,也是在一座茶樓?”

    “記得,澄清坊,太白樓。”

    “當時我苦於空負才華、報國無門,你對我說了一句家鄉俗語,‘當官沒功夫,全靠天線粗’,可還記得?”

    蘇晏略有些尷尬,當初自己還是個以紈絝爲目標的混人,這話的確欠妥,便道:“是我失言,誤導了屏山兄。”

    崔錦屏微微冷笑:“你沒誤導我,反而點化了我。讓我知道若要在官場如魚得水,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靠山與人脈。”

    “並非如此——”

    “就是如此!這些年我與你蘇清河交好,不敢說十分,至少有八分是爲你這個人,而不是你的官職。憑良心說,哪怕你當上了閣老,我也沒想把你看做‘天線’,只想你給我機會,我便盡所能爲你分憂辦事。可你呢?你看不上我!”崔錦屏緊緊盯着蘇晏,語氣越發激動,“這陣子我一直翻來覆去地想,究竟我崔屏山哪裏欠缺,不值得你蘇閣老高看一眼?連素無交往的謝公都願意主動提攜我,而你與我朋友相稱,於情於理都不該如此……如今我終於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