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 第一章 公子滿腹豬雞
    碧柳拂軒,紅杏窺牆的一處院落。

    晴光早已從明瓦花格木窗間透進,灑在一牀拱起的紅綾被上。

    鼓囊囊的被子蠕動幾下,鑽出半顆烏蓬蓬的腦袋,白皙手臂從被底探出,在牀頭胡亂摸索,抓住了一隻西洋琺琅畫銀懷錶。

    幽靜的房中,隨即響起年輕男子的慘叫聲:“啊呀,睡過頭了!”

    京師名妓阮紅蕉捧着個銅臉盆,推門進來,“公子莫慌,看天色辰時未過,應該趕得及。就算真遲了一刻半刻,門口那些兵差認錢不認人的,打點些也便進去了。”

    蘇晏邊匆忙着衣邊道:“我的好姑娘,你當這是趕集呀!三年一度的會考,全國舉子云集京師,貢院科舉重地,兵丁層層把守,哪是花點錢便可以進去的。”

    阮紅蕉放下臉盆,坐在桌邊,隻手託了香腮,喫喫笑道:“進不去纔好,公子龍章鳳姿、滿腹珠璣,若是考中三甲,只怕被皇上選去做了駙馬,奴家可捨不得。最好考不中,留在京師再等三年,讓奴家天天陪着你。”

    蘇晏攏好髮髻戴上軟巾,隨便擦了把臉,笑罵:“敢咒少爺考不中,回來擰你的烏鴉嘴!”拎起桌上包裹衝出門去了。

    阮紅蕉在他身後嬌笑:“郎君慢走,奴家的嘴兒等着你回來擰。”

    出了胭脂衚衕,蘇晏跑得腳下生風、氣喘吁吁,心底好笑又無奈:什麼滿腹珠璣,滿腹豬雞還差不多。他肚子裏有幾點墨水自己還不清楚?大學混了三年,不過讀了幾本古文論古文選,頂多謅兩句平仄不諧的詩,擱現代勉強算半個文學青年,回到古代簡直就是一文盲。

    會考是什麼,那是全國高級知識分子精英選拔賽,就憑他這三腳貓都稱不上的水平,還指望榜上有名?只希望讀卷官看他的卷子時別吐血就好。

    可是不去考又不行,他那個擔任知州的便宜老爹,按現在說也是個市長級別的高官,卻極是嚴律家門,市長兒子不但一點特權都沒有,偷空去喝個花酒都要家法伺候。此番被逼來參加會考,若是被老爹知道他因爲睡過頭誤了時辰,連貢院的門兒都沒進去,回到家非把他的腿打斷不可。

    考得上考不上,是能力問題,有沒有去考,那可就是態度問題了。兩者之間的區別,蘇晏還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只好一面抱怨着原市長公子自幼四體不勤,一心只讀聖賢書,以至於長得像根白白嫩嫩、見風就倒的豆芽菜,一面咬牙朝貢院狂奔,半條命都快喘沒了。

    剛拐過街角,面前倏地閃出個人影來,蘇晏一驚之下收勢不住,當頭撞了上去。

    石板路面上一陣哐啷作響,雜什物件滾得滿地都是。蘇晏跌在那人身上壓個正着,肋下撞得生疼,卻因爲方纔狂奔得有些脫力,手腳一時痠軟爬不起來。

    當了肉墊的那人更慘,後腦勺磕在石板上咚的一聲響,疼得齜牙咧嘴。撞人者卻不及時起身,自顧半死不活地攤在他身上喘氣。登時怒從心頭起,厲喝道:“還不給我滾開!”

    旁邊撲上來幾個隨從,忙不迭地把蘇晏拉扯起來。

    蘇晏緩過氣兒來,定睛一看,撞倒在地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公子,着八吉祥妝花羅窄袖袍,外套硃紅色無袖對襟罩甲,頭上戴了個奓檐帽兒,頂綴一顆小巧玲瓏的紅瓔珞,生得濃眉俊目,鼻直隆準,一身利落的戎裝打扮,更是從挺秀中又透出股英氣來。

    只見他雙眉倒豎,怒氣衝衝地朝自己喝道:“瞎了你的眼睛!這麼大個人沒見到?急火火趕着去投胎還是怎的?”

    蘇晏見他站起來足足矮了自己一個頭,正處在變聲期的嗓音粗礪難聞,眉目間卻已滿是飛揚跋扈之色,猜測大概是哪個官宦大家的子弟,加上確實是自己的不對,便客客氣氣地作揖賠禮:“在下趕着去參加會考,不慎衝撞了公子,實在是對不住,不知公子可有受傷?”

    小公子臉色略微緩和,冷哼一聲:“就憑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蔫書生,也能撞得傷我?”

    蘇晏鬆了口氣,拱手道:“公子安然無事就好,在下趕着去貢院,實在不敢再耽擱時間。公子寬宏大量,在下在此謝過,告辭了。”說罷挾起包裹拔腿就跑。

    那小公子愣了愣,方纔戳着他的背影叫:“什麼寬宏大量,我什麼時候讓你走了?你給我站住!哎——”

    蘇晏哪裏還肯站住,只當沒聽見。好在貢院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他就像只投林的夜鳥嗖一下鑽了進去。

    那小公子看着滿地的破瓷片碎茶餅,氣得牙根發癢,撈起西洋懷錶一看,砝琅表面裂成好幾瓣,連指針都不動了,怒道:“這廝溜得倒快,合着我挑了半天都白挑了!”

    一個隨從湊過來道:“小爺息怒,要不咱幾個進去,把那不長眼睛的小子揪出來?”

    小公子滿面怒容,聽了他的話反而冷靜下來,道:“春闈大事,禮部在裏面祭天地拜孔聖,幾個內閣大學士也都在貢院裏,弄出什麼響動來不好。”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喚道:“成勝。”

    “老奴在。”

    “你去貢院裏打探一下,這小子姓甚名誰。想金榜題名?爺叫你名落孫山,灰溜溜捲包袱走人!”

    “老奴這就去辦,您放心吧。”

    小公子重重哼了一聲,餘怒未消,轉頭見地面上鳥籠的拴鉤摔散了架,籠門半闔半敞,剛買的那隻虎皮大鸚鵡探頭探腦地伸出喙子來,急忙扯着公鴨嗓叫道:“哎,我的鸚哥兒要跑了,快給我逮住它——”

    鸚鵡被他的叫聲一嚇,梗着脖子撲棱着翅膀直衝雲霄。

    *

    蘇晏在他的單人考室——號房裏咬着筆桿兒嘆氣。

    所謂號房,其實就跟牢房沒啥兩樣,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整一火柴盒,躺直了腳都伸不開。

    考生們只允許帶文具和燈具,每人配發三根蠟燭,一個個搜了身後進入號房,大鎖喀嚓一上,成龍成蛇就在這孤燈螢火方寸之間了。

    但這還不是大問題,條件艱苦點算啥,不就是再高考一回麼,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學學紅軍老前輩,讓蘇晏真正頭疼的卻是……八股文!

    八股,這個在當代人看來根本是封建迂腐代名詞的東西,在當時的人眼裏,卻是千古聖賢的教誨結晶,升官發財的敲門磚頭。

    四書五經翻來覆去就那麼幾頁,題目必須從裏面出,出題的大學士們可謂是絞盡腦汁,挖偏門、掏牆角,抽筋剝皮地截出一句半句來做考題。

    就比如他筆下的這張卷子,題目就叫“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