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6 第十六章 奈何十動然拒
    僻靜的假山旁只餘兩人,朱賀霖緊緊盯着蘇晏,目光亮得驚人,脣角抑制不住地輕顫。他渾身肌肉一緊,眼看就要飛撲過來,卻在最後一刻控制住了勁頭,只用雙手抓住蘇晏的肩臂用力握了握,喉頭有些滯澀。

    “清河,你……你瘦了。”

    蘇晏忽然覺得鼻子有點泛酸,掩飾似的微笑:“殿下也瘦了,不過倒長高了不少,嗓音也好聽多了,有如雛鳳清鳴。”

    朱賀霖挑着眉:“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以前的聲音就那麼難聽?”

    “難不難聽臣不敢評議,不過也好有一比。”

    “好比什麼?”

    蘇晏一本正經地道:“好比公鴨爭食。”

    朱賀霖一拳捶在他肩上,笑罵:“好你個蘇清河,太子爺都敢取笑,那五十杖怎沒把你的利嘴給打禿了!”

    蘇晏一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模樣:“自然是因爲臣皮糙肉厚,區區五十杖不在話下。”

    朱賀霖卻沉默了,半晌才道:“傷勢如何?”

    “只是些皮肉傷,已無大礙,殿下不用掛心。”

    “我怎麼可能不掛心!”太子突然暴躁起來,臉上漲得通紅,“當初那二十杖我都沒捨得讓你挨,如今整整五十杖啊,你身子文弱,萬一打出個三長兩短,我、我……”

    他跺着腳狠狠轉了兩圈,卻始終沒有下文。

    蘇晏佻容頓斂,輕聲道:“我知道殿下對我好,心疼我這五十杖捱得冤,但殿下切不可爲與臣子的一點私交而觸怒皇上。殿下乃是一國儲君,身份尊貴,目光應該投向更遠處。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殿下還可以放任遊玩之心,可將來倘若有日,江山重擔壓在殿下肩上,到那時……殿下做好準備了麼?”

    太子瞪圓了眼睛,雙拳緊握,宣誓般重重地道:“我會做個好皇帝!清河,你信不信,將來,我會成爲盛世名君!”

    蘇晏暗自嘆息:朱賀霖,你會成爲一個好皇帝,只可惜……

    他心中異常沉重,曾幾何時,面前這少年已不再是史書上遙遠而平板的記載,而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只是對於明瞭對方未來命運的他來說,這份感情未嘗不是種心理折磨。

    事到如今,他只能狠狠心,把這些雜念拋諸腦後,假裝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做出普通人該有的反應。

    他單膝跪地,慨然道:“臣信!臣一定會竭盡所能,輔佐殿下,助殿下實現宏圖大志!”

    朱賀霖一把扶起他,“清河,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便充滿了力量與鬥志,彷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蘇晏失笑:“說得好像我是興奮劑一樣。”

    “什麼記?”

    “不,沒什麼。”蘇晏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這一個多月來東宮可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被父皇禁足,除了文華殿哪兒都不能去,只得乖乖在東宮讀書。不過……”朱賀霖深深皺起了眉,蘇晏第一次在這個飛揚驕狷的少年臉上看到了惶惑不安的神情,“父皇以前隔三差五地總會來東宮,有時還給我送禮物,可近來他卻好像對我疏遠了不少,也不常來看我了,倒是經常待在衛貴妃那裏。”

    他憂慮地擡頭望向蘇晏,眼睛裏有種急切尋找慰藉似的幽光,“清河,你說父皇是不是對我覺得失望,所以才——”

    蘇晏打斷他的話:“皇上對殿下的厚愛與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一時氣惱也是因爲深懷期許,殿下萬不可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再說衛貴妃如今即將臨盆,皇上對她多照顧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賀霖咬了咬下脣,神色平復了許多,低聲道:“我只是想起小時候,父皇總是把我抱在懷裏寫字,帶我去南海子騎馬射獵,在我搬去端本宮之前,他每夜臨睡前都要來看看我,可如今……”

    “如今太子殿下長大了,需要一個獨立發展的空間,皇上知道幼鷹是不能總捂在鳥巢裏的。”

    十四歲的太子凝思片刻,眉宇間慢慢放出光彩來,如旭日初昇般奪人雙目。他像個有豪情壯志,又有靈心慧性的成熟男子一般微笑起來,“你說的對,總有一日,我是要一飛沖天的。”

    成勝從假山小徑轉出來,細聲稟道:“小爺,御門聽政已畢,龍輦將返,您看是不是先回東宮,免得生出什麼事端。”

    太子有些不捨地看了看蘇晏。

    蘇晏忙拱手道:“殿下請回吧,臣還要去乾清宮面聖,回頭逮着空了就去東宮。”

    太子這才露出笑意,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蘇晏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陷入沉思。

    皇上對有人構陷東宮一事似乎有所警覺,可又爲何按兵不動,甚至還有意疏遠太子,莫非真對太子產生了不滿?可他們父子之情親厚,應該不會爲了這些小事生出隔閡,除非其中還有不爲人知的隱情……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無聲地嘆道:從第一次見到景隆帝開始,這個面色恬淡、心思深沉的皇帝究竟在想什麼,始終是我猜不透的玄機啊。

    *

    “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景隆帝放下手中的摺子,默然看着面前叩拜的太子侍讀。

    蘇晏伏在地上,如芒在背,度秒如年,彷彿過了良久才聽到一聲“平身”,已是汗溼手心,規規矩矩地起身立在邊上。

    “……傷勢如何?”

    “多謝皇上垂憫,臣已無礙,可以執事了。”

    皇帝又問了幾句,見他答得柔順恭謹,正是官員們日裏拿來應付他的那些套話,乏味至極,頓時心下索然。

    窗外幾縷晴光從格子裏透進,遊絲般若斷若續,似乎也被這幽深的殿闕吸去了生命力。

    皇帝忽然道:“蘇晏,陪朕到園子裏走走。”

    五月天漸熱起來,太液池中的芰荷已生得田田如蓋,花苞卻還是不起眼的粉簇簇幾枝。夜裏下過一場大雨,出水略高的荷葉被打得翻覆過去,露出背面纖細而單薄的脈絡。

    景隆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池翠蓋,低吟:“青荷憐淨碧,宿雨不堪襲……”

    蘇晏在他身後聽得真切,默唸了幾遍,心底驀然一顫,卻聽皇帝淡淡道:“蘇晏,你說荷葉心中可有怨?”

    蘇晏立刻答:“應是無怨。”

    “爲何?”

    “和風細雨固然滋養,但若無驟風急雨的洗煉,又如何能長成這般亭亭植立。”

    皇帝看着他明潤的神色,“既然無怨,又爲何背上面下,不復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