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8 第三十八章 無不透風的牆
    包袱上的死結終於解開,露出內中一沓溼淋淋的布料,腥臭撲鼻。

    蘇晏被薰得後退半步,從雲洗手中拿回火折,說道:“此物腥穢,未塵兄再退遠一些。我自己檢查就好。”

    他屏息把火折移近,用花鏟撥弄布料,發現是一件外袍和曳撒,外袍污漬斑斑不辨原色,但曳撒溼透了仍能看出圖樣,上半身柿蒂窠過肩蟒妝花,下襬四合如意雲紋,的確與他射柳那日所穿的毫無二致。

    蘇晏從衣物間拈起一小片烏青將爛的草葉,嗅了嗅,若有所思。

    雲洗忍着污臭問他:“可是血衣?”

    蘇晏點頭:“是。”

    “那崔狀元……”

    “嫌疑很大。即便不是兇手,爲其掩埋證據,也算同夥。”

    “此事,清河打算如何處置?”

    蘇晏彈掉草葉,拍了拍手,起身答:“我去叫崔屏山來當場對質,先弄清楚事情真相再上報,以免壞他名聲。還請未塵兄留在此處,保護現場和證據。”

    雲洗皺眉:“你一個人去找他?萬一他見罪行敗漏,兇性大發,當場襲擊你,你如何自保?還是直接上報,讓刑部來定奪。”

    “我總覺得他並非本性兇殘之人……”蘇晏嘆口氣,“再說,畢竟相交一場,我若在尚未蓋棺定論之前,就把事情做絕,一點活路不留給他,萬一此案另有隱情呢?萬一他是被兇手脅迫呢?豈不是害他性命。”

    雲洗沉默片刻,道:“清河推己及人,寬睿通達,我不及你。”

    蘇晏失笑:“未塵兄謬讚,我這也是人之常情。”

    他將火折吹得更亮一些,正打算原路返回,雲洗忽然叫了聲:

    “蘇清河……”

    蘇晏聞聲回望,見一襲淺色衣裳臨牆挺立,玉樹皎然,明昧不定的微光映在他臉上,猶如餘暉下的冰峯,美而蒼涼。

    這一瞬間他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終只歸於一句:

    “你可要看一看,傳言中的潛龍遺蹟。”

    蘇晏不解地朝他走近,一同站在硃紅宮牆的牆根。雲洗指了指不遠處,“就是那處豁口。”

    說是豁口,其實仍有兩丈高,十餘步寬度,比起三四丈高的城牆頂,像個緩降的壑谷。

    這段南牆,既是小南院的宮牆,也是內皇城的城牆,牆外便是臨河大道與護城河了。

    “這都幾十年了,怎麼就不填上呢?”蘇晏說,“平白留着個豁口,看着多難受。”

    雲洗道:“畢竟是先祖詔命,後人也不好違背。再說,城牆的豁口猶可砌填,人心的豁口又如何砌填呢?”

    蘇晏注視他,輕聲問:“未塵兄可是心中有事?不妨告知一二,我雖能力微薄,也願盡力爲君解憂。”

    雲洗不由得逼近一步。

    對方站得太近,幾乎鼻息可聞,蘇晏有些不自在,隨之退了一步,後背緊貼宮牆,冷硬感從衣物外滲透進來。

    雲洗伸手撐在硃紅漸褪的牆面,將他圈制於雙臂之間。淡幽梅香如網籠罩,蘇晏呼吸不暢地喘了喘,嗓音乾澀:“能不能,退後點說話。”

    “不能。”雲洗近乎無禮地拒絕,右手在他臉側牆面輕輕摸索,指尖與頰膚鬢髮似觸非觸。

    蘇晏輕抽口氣,聽見耳畔的空穴風聲,時斷時續,宛如海螺裏的嗚咽潮音。

    那是宮牆上鑲嵌的“透風兒”,巴掌大的方形小窗,雕花鏤空,爲砌在牆體內部的承重木柱通風防黴。“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俗語正是由此而來。

    若是內外不能正常流通,閉塞久了,便要生黴。牆與人心,或許真的相類。

    “未塵兄……你這是……”蘇晏鼻音微顫,忍不住去抓雲洗的手臂。

    雲洗撤臂,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十指交扣,將他手背堅定地按在牆面上,不許動彈。

    “閉眼,”他低下頭,抵着蘇晏的前額,清冽聲線顯得有些暗啞,“別看……”

    蘇晏真的閉了眼,呼吸輕促,喉結緊張地上下滑動了幾下,似在等待一個不知好壞又勢必會來的結果。

    雲洗的右手摳開已撬松的“透風兒”,手指捏住釘在木柱上的一物,拔出來。

    他的動作悄然無聲,輕巧卻又凝重,眼底閃着一點淒冷的光,像月夜下的碎冰。在最後一刻,他全無猶豫,破釜沉舟似的將手中之物送入蘇晏的體內。

    蘇晏猛地睜眼,空餘的左手緊扼住對方手腕。

    雲洗手持一柄尖細的短劍,樣式頗有點像豫王的“鉤魚腸”。利刃在刺入蘇晏腹部前,被金絲軟甲擋住,不能再進毫釐。

    蘇晏左手扼住對方手腕,將關節用力向後翻折,要迫使他棄劍,右手也在極力掙脫桎梏。兩人各自發力,像一對狹路相逢的困獸,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鋸。

    “你就是殺害葉東樓的兇手,爲什麼?”蘇晏咬牙問。

    雲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圍林木幽黑,雲層中月輪隱現,忽而灑下一地水銀。

    雲洗一雙深長的眼睛就在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彷彿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問:“你身穿內甲,早有防備,又對此毫不喫驚,是什麼時候看出破綻來的?”

    蘇晏答:“破綻很多,但真正讓我懷疑你的,是屏山牀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沒猜錯,那雙靴子其實是你的。你們身高相近,鞋碼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碼與44碼的區別,你可能並不在意,我對此卻敏感的很,畢竟買短一碼,打球就要磨腳。”

    他的後半截話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聽懂了,眼神中露出遺憾之色。

    “還有昨日午後,其他人都在殿內焦急等待詢案,我看見你在樹下池邊觀魚。”

    “觀魚也有破綻?”

    “你沒有,魚有。你走後,我好奇過去看了一眼,發現除了散遊的錦鯉,還有不少烏魚、鮎魚之類,並未見人投喂餌料,卻在某處聚集成團,徘徊不去。我當時覺得有點納悶,但也沒多想。直到方纔,我從包袱裏的衣料上,發現一片爛掉的水草葉子,才恍然明白,之前這些血衣並不是埋在土裏,而是被丟進水池,才引來肉食魚類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觀魚之後,也意識到這個破綻,怕人發覺,於是趁夜將包袱又撈回來,埋在林子裏。包袱泡水溼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溼了。”

    雲洗沉默,嘆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論見微知著,我亦不及你。”

    蘇晏與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氣,向外猛一推,從牆根脫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