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坐在牀沿,把玩從他身上解下的金絲軟甲,見他醒來,隨手將軟甲擱在枕邊,說:“這是難得的護身寶物,你收好了,關鍵時刻提前穿上。”
護身甲雖珍貴,但豫王認爲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故而並不將之放在心上,也沒有問蘇晏是從哪裏得來。
蘇晏挪動着想要起身,往左翻壓倒傷臂,往右翻壓到傷腿,惱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問:“怎麼不喚我幫忙?”
“不敢使喚貴人,怕犯上。”蘇晏對他餘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當初拿棋盤砸本王的臉時,這麼就不怕?”
“王爺還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卻假裝避不開險些捱打,還假裝磕到腰,也不知做戲給誰看。”蘇晏白眼看牀頂的石青緞廣繡花鳥掛帳,“我現在甚至懷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樣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戲耍我。”
自然是給你屋頂上的錦衣衛探子看,豫王心道,卻不說出口,轉了話鋒問:“這個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場?”
“擬個條陳,據實稟告皇上。崔狀元牀下的靴子、林子裏埋的包袱,都是證物,提交給刑部。至於雲洗……”蘇晏停頓,似乎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緩緩吐出口氣,“他已自戕謝罪,我會求皇上從輕發落,不要殃及他的家人。”
豫王道:“看來我又免不了挨皇兄一頓訓斥了。”
蘇晏乜斜他:“皇上的訓斥,王爺想必是不怕的,這下還笑得出來。”
豫王笑着扶他坐起身,扯來一牀厚被墊在他身後,又給他倒了杯熱水。“我留在京師這些年,隔三差五都要被訓斥一頓,早就習慣了。”
蘇晏搖頭,真心實意勸了他兩句:“尋歡作樂,適可而止,耽溺則傷身傷神,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王爺就算不在乎世人評論,也要顧惜青史上留的名聲。”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嬉靡好色”的名聲一直傳到了五百年後,蘇晏想想都替豫王覺得可惜——明明是如此器宇軒昂的一個人物,怎麼就是不幹正事呢?
豫王道:“清河說的對,本王要改,從今以後再不沾花惹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蘇晏懷疑這話前半句敷衍,後半句調戲,偏偏對方又一臉虛心受教的神情,教他發作不得,只得沒滋沒味地“唔”了一聲。
他喝完水,覺得恢復了些體力,打算起牀去寫案情條陳。豫王伸手阻止:“你身上有傷,還是躺着吧,本王來寫,末尾你也落個款。”
豫王把桌面油燈撥亮,研磨提筆,一揮而就,吹了吹未乾的墨跡,拿過來給他看。
蘇晏見紙上行書鐵畫銀鉤,用筆頓挫雄逸,放而不野,極有氣度,端的是一手好字,心底又是一陣憾惜:實在不行,你去當個書法家呀,怎麼也比花花太歲強吧!
雖說銘代自成祖皇帝之後,格外忌憚宗室,藩王的確是比其他朝代委屈,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一輩子錦衣玉食地被圈養着,基本只能喫喫喝喝造小人兒。
但還是可以有其他的人生追求嘛,譬如埋頭做學問,當個藥學家、音樂家……
你怎麼就不能學學這些不知道是祖輩還是後輩的親戚呢?雖然有生之年未必過得舒暢,但至少流芳百世呀!
蘇晏對豫王有些恨鐵不成鋼,提筆落完款,忍不住問:“除了沾花惹草,王爺就沒點別的什麼興趣愛好?”
豫王饒有興味地瞧他:“清河這是想多瞭解本王一些?”
“……就當是吧。王爺可有其他的擅長和喜好?”
豫王踱到窗邊,望向夜空。月朗星稀,北斗不甚分明,只玉衡微閃,其餘幾顆星子都黯然無光。西北方來的風吹過耳畔,依稀帶着金戈交鳴的餘音,鏗鏘得令人悵然,彷彿熱火焚燒後殘留下的一抔灰燼。
“沒有。”他的聲音平靜無比。
蘇晏寬慰他:“沒關係,興趣愛好可以培養。你看你字兒寫得這麼好,和皇上的畫兒有得一拼,不妨在這方面拓展拓展。”
豫王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他,說道:“好。”
*
在房內用過早膳後,蘇晏隨豫王離開小南院,前往龍德殿覲見皇帝,呈上條陳,又將案件內情一一道來。
出於一點說不清的心理,牽扯到豫王的部分,蘇晏並沒有着墨太多,而是一語帶過。
饒是如此,景隆帝依然面沉如水,對豫王撂下重話:“自今日起,再讓朕聽到一句你狎暱官員的風聞,你就去跪太廟,三日三夜不得起身,不得進水米。母后這些年一心禮佛信道,對你疏於管教,朕來管教你。若管不動,還有先帝留下的金鐗,還有鳳陽高牆!”
豫王被迫當着蘇晏的面伏地乞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臣弟知錯了,今後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皇帝目視蘇晏,彷彿在說,朕答應過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這個大禮就是賠給你的,收了吧。
蘇晏心底五味雜陳,一方面覺得解氣,尤其是被腰帶綁在牀圍上那次,他曾發誓要讓豫王狠狠栽個跟頭;一方面又替豫王難堪,很有同理心地想,如果是自己,當着外人的面被親兄長逼着下跪賠罪,定然羞憤欲絕,要大吵一架。
可皇帝與豫王不僅是兄弟,更是君臣。天子一怒,其餘人除了俯首帖耳,還能怎樣?別說吵架了,態度上稍有不恭敬,便是大罪。
君臣有別,即使是同胞血脈,仍要分尊卑上下,更何況豫王的確有錯在先,如今就算皇帝給他再大的責罰,他也只能受着。
蘇晏努力說服自己,入鄉隨俗,至少表面上要接受封建社會的遊戲規則,朝皇帝叩拜謝恩。
皇帝虛虛一扶,“你身上有傷,就不必多禮了,坐吧。”
又對豫王道:“這次饒了你,望你真能改過自新,今後多爲國家百姓做點實事,替朕分憂。”說完給他也賜了座。
氣氛稍有緩和,豫王便又露出一副疏慵散漫的嘴臉,懶洋洋倚在圈椅上,問:“皇兄準備何時啓駕回宮?倘要再住一陣子,可否讓臣弟先回府,這東苑實是待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