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52 第五十一章 人生起落落落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正在演《牡丹亭》的,是京城一個赫赫有名的崑腔班子,場中男旦唱腔甜脆圓潤,身段嫋娜多姿,活脫脫就是個爛漫懷春的杜麗娘。他以手拈花,媚眼如絲地瞟向涼亭。

    天氣有些炎熱,後園涼亭三面垂着薄如煙霧的湖絲簾子,中央放一張極寬大的羅漢榻。豫王穿了身大襟交領的黑色緞地銀龍暗紋直裰,肋下繫帶半解,未戴冠帽,只以一根獸首銀簪固定髮髻,懶洋洋地斜依在軟枕上聽戲。

    亭中侍女打扇的打扇,捏腿的捏腿,斟酒的傾鶴觴陳釀於琉璃杯,喂冰湃葡萄的仔細剝皮去籽,衆星捧月,將他伺候得好似個修合/歡道的散仙。

    這副紈絝做派,若是被言官們看見,八成又要彈劾他驕奢淫逸。

    豫王手持一柄烏木摺扇,隨着絲竹旋律,在腿上輕打節拍,眼簾微闔,目光投注在唱崑腔的男旦腰身,又彷彿穿透了那層怒彩鮮衣,投向一片迷離的虛幻之中。

    男旦唱完一曲皁羅袍,他用摺扇一拍大腿,叫了聲“好”。那男旦便就着閨中少女的姿態,盈盈地給他道了個萬福:“謝王爺稱賞。”

    豫王招招手,示意對方上前,語氣隨意地問:“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男旦脆生生答:“小人名喚西燕,今年十七。”

    他的京話中摻了些吳儂軟語的腔調,將“西”說得像“蘇”。豫王眉頭微皺:“你也叫蘇晏?”

    西燕極會察言觀色,聽出了“也”字中的不悅之意,當即解釋:“回王爺,是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豫王緩了神色,笑吟吟地招他再近前幾步,坐起身,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頜,端詳被胭脂渲染過的眉梢眼角。

    “眉目倒是像個五六分,氣質卻無半點相類……有意思。”豫王漫不經心地說,“留你在王府幾日,給本王唱唱曲,你可願意?”

    西燕喜上眉梢,忙曲身行禮:“願意!能爲王爺唱曲解悶,小人一百個願意。”

    豫王手中的扇子從他的下頜滑向領口,剛要說句什麼,一個守門的親兵來到亭前,稟道:“王爺,應虛先生來了。”

    “啪”的一聲,豫王將摺扇丟在鋪了玉簟的榻面上,起身整了整衣襟,撇下西燕,朝園外走去。

    西燕見豫王前一刻尚且言笑晏晏,後一刻卻將他棄如敝履,連多看一眼也無,心底委屈酸澀,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行禮恭送時,忍不住提高了聲量,鶯啼燕嚦似的說道:“王爺慢走。小人日夜焚香以待,敬候王爺召見。”

    豫王步履健闊,不待他說完,早已走得不見人影。

    *

    陳實毓剛進王府前院,便見豫王身着便服親自出迎,口中朗聲道:“毓翁許久不來,今日忽然造訪,真令本王喜出望外。”他拱手笑應:“許久未見,四殿下康健如夕。”

    豫王與他把臂同行,來到園中一棵老松樹下。

    樹下石桌石凳造型古樸,桌上擺着一盤圍棋並兩個棋奩,隔着條潺潺小溪,對面竹林中隱隱傳來古琴鳴音,一派清幽意境。

    兩人對桌而坐,十分熟稔地各自揀了個棋奩,做了個恭請開局的手勢。

    豫王將第一顆黑子下在右上角星位,以示尊敬。“毓翁病人衆多,百忙之間來找本王,不會只爲下盤棋吧?”他笑問。

    陳實毓在左下角回了一子,手捋長鬚,“老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找殿下,是想求個大助力。”

    “你我既是忘年交,又何必用到‘求’字。當年若非毓翁妙手回春,本王早被一劍穿心而亡。救命之恩尚無以報答,有何難處,但說無妨,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殿下可知,這世上出了種奇藥,能治一切外瘍內癰,藥效如神,簡直可說是生死肉骨,名爲‘青黴素’……”陳實毓不疾不徐地將沈柒死裏還生之事一一道來。

    豫王聽他說到蘇晏的名字,怔住,問:“毓翁說的,是哪個蘇清河?”

    “‘御門擊鼓雪師冤,懲惡除奸十二陳’的蘇清河,天底下還有第二人麼?”陳實毓感慨道,“只是老朽萬萬沒想到,蘇大人年紀輕輕,不僅儒學有成、德才兼備,還是一位製藥大師。此藥若能量產,是普濟蒼生的大善,卻受困於條件不足,難以實現。不知四殿下能否與蘇大人聯手,主持青黴素研製之事?”

    豫王沉吟道:“既是毓翁開口,無論要錢要人,本王絕不推辭。但按照清河的說法,要建立起整個研製體系,首先得辦格物學堂,廣招天下人才。僅此一項,便非單純的財力人力能夠解決。且集羣辦學,便有結黨之嫌,民間鴻儒辦個書院,倒也說得過去,若是本王出面,必有朝臣參我收買人心,意圖不軌,皇帝怕也不會同意。”

    “殿下何不奏請聖上,陳述利害,再由聖上下旨,將此事交於殿下操辦?”陳實毓建議。

    豫王沉默了。

    陳實毓見他面色沉凝,微嘆:“老朽知道殿下的心結所在。殿下寧可擔負一個嬉靡好色的罵名,自縱自污,也不願讓皇帝知道,你手中長戟未折,胸中熱血猶存,還有一顆想要北射天狼的雄心!”

    豫王指間黑子碎裂,簌簌地落成了齏粉,灑在棋盤上,被一陣松風拂去。

    他緊盯着面前棋盤,黑白交戰,殺氣縱橫,耳畔依稀響起金戈鐵馬踏破冰河的聲音。

    “十年了。”他夢囈般說道,“整整十年,我被困在這繁華京師,有如金籠中的雀鳥,滿目琳琅,振翅難飛。”

    “四殿下啊……”陳實毓長嘆。

    “人人都說,皇兄待我格外親厚,遠勝其他親王郡王。如何不是呢?他用皇恩浩蕩、手足情深織了張網,畫了個牢,將我圈養其中,一舉一動都置於眼底。從此以後,天下再無鎮邊錫土的代王,有的,只是荒唐浪蕩的豫王。”

    “‘豫’者,快樂安逸。難道皇兄不知,快樂安逸於我而言,是銷磨心志的毒藥麼?”豫王露出了幾乎是慘笑的神情,“他知道!這藥便是他親手炮製……他纔是真正的製藥大師!”

    陳實毓緩緩道:“老朽虛度七十餘年,方纔明白一個道理——人生起起落落,不到下一刻來臨,便不知下一刻究竟將會面對什麼樣的境地。只有未雨綢繆,常備不懈,才能從容應對人生下一刻的起伏、轉折與翻覆。殿下如此灰心喪氣,簡直不像是老朽認識的那位靖北軍戰神了。”

    “所謂戰神,造之於時勢,也必然消之於時勢。早已消失十年的前塵往事,毓翁又何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