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高朔來到延安城內的錦衣衛衛所,將一卷小紙條封入蠟筒,系在信鴿腿上,三日後便可飛抵京城北鎮撫司。
這一夜,響馬盜的徒衆們帶着一箱人頭,披星戴月快馬加鞭,兩日後便可抵達鷹嘴山。
這一夜,錦衣衛指揮僉事沈柒囚期已滿,釋放出獄。他孤身站在蘇府空曠寂寥的庭中,遙望天際一鉤殘月。
豫王的馬車帶着一疊工部新畫好的學院建築圖紙,從黃華坊經過。馬車在蘇府門口奉命停下,王爺掀簾久望,卻在侍從恭問是否要下車入內時,搖頭離去。
養心殿內,燈火如晝,皇帝點着奏摺上的批紅,問太子有何見解。太子吭吭哧哧答得喫力,卻在父皇皺眉時,靈機一動,說了個另闢蹊徑的想法。皇帝剛點評了一句“不循正道,哪裏學來的”,忽又沉吟不語。
太子想蘇晏了,很想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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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時初,府衙後廳,朝內外有“鐵血御史”之稱的陸安杲坐在圈椅上,精神矍鑠到近乎亢奮,臉上已看不出昨夜受驚的痕跡。
延安府知府周之道踱步而入,朝他客氣地拱手互禮,坐在主人座上,聊起昨夜法場之事。
茶過兩巡,另一位重要的當事人還沒來,陸安杲冷哼:“這個蘇十二,還真是傲慢,約好辰時來辯議,如何遲遲不到!”
周知府覺得被輕視,心裏也有些不快,但仍打圓場:“他初來乍到,許是水土不服。本官派一名差役,去客棧探看情況。”
這時下人進來通傳,說蘇御史到了。蘇晏隨之走進後廳,笑道:“有勞知府大人掛念,本官無恙,還在街上用了早點,陝西油潑面與葫蘆頭真是名不虛傳。”
這兩道地方菜是周知府的心愛,當即表示贊同:“再擱些花椒與茱/萸醬,微麻微辣,風味更佳。”
蘇晏說:“店鋪中怎不見辣椒醬?茱/萸辛烈中略帶苦味,不如辣椒香辣回甜,口感好得多。”
“辣椒?是哪裏特產?本官浸淫食道多年,竟不知此物。”
蘇晏忽然想起,這會兒美洲大陸纔剛剛被發現,辣椒還沒從墨西哥傳入中國呢,還得再幾十年才能喫到。不由遺憾道:“是西夷香料,我在泉州聽聞過,但還未見到實物。”
周之道也跟着遺憾起來:“本官要囑託泉州港的親友多加留意西夷商船,如有辣椒種籽便買下,寄回來種植。我後園裏種了姜蒜、花椒、茱/萸、芥菜,還空出一畦地,正好——”
“嗯哼!”陸安杲重重咳嗽了一聲。
周之道頓時回過神,發現自己又忍不住與人聊起飲食,有些尷尬,忙喝茶掩飾。
陸安杲知道這位周知府是個守成有餘、銳進不足的溫吞性子,甚至有時失於軟弱,否則治下也不會被各路賊匪弄得雞飛狗跳。這一年來若不是他坐鎮延安,殺伐果斷,周知府能被賊匪拌着臊子給吃了。越想,越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而橫插一槓、指手畫腳的蘇晏就顯得尤爲可惡。
他沒好聲氣地對蘇晏說:“今日大家齊聚一堂,有話明說,本官要與蘇御史劃下道來——昨夜你無禮之舉,我看在周知府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今後凡屬緝盜捕匪範圍之事,本官職責在身,全權做主,你蘇清河不得干涉。而養馬之事,你自去管,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我不管。”
蘇晏卻不立刻發怒,轉而問周之道:“陸御史的意見,知府大人以爲如何?”
周知府喫不透新來的蘇御史的底細——看着過於年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但說起話來又聲東擊西,叫人摸不清套路。
他在京官中亦有關係,聽其中一個語帶嘲諷:今年恩科有位新貴,頗得聖眷,太子與豫親王也喜歡他。其人很會蹦躂,在京城咬了這個咬那個,落下一地雞毛,結果不止搭上了錦衣衛指揮使一條命,還把國戚侯爵也整個半死。若是他去陝西,周大人你可得小心着點,別被他咬了。
又聽另一個讚口不絕:今年恩科有位才子,以官微年少之軀,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貴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洗冤昭雪,使權姦伏法。實乃貞臣風骨,清流楷模!若是他去陝西,周大人你不妨多多結交,此子今後前途不可限量。
周知府面對截然相反的評價,不知該聽誰的好,最後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多聽少發表意見。
見蘇晏問到自己,周知府撫須說了個千古名句:“嗯……唔……哎。”
陸安杲暗惱,用眼神瞟周知府,示意他別和稀泥,勇敢站出來爲真理吶喊。周知府被他逼得沒奈何,斟酌後開口:“蘇御史你看,陸御史說得頗有幾分道理……”
蘇晏打斷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贊同他?”
周知府又開始“嗯唔哎”,陸御史用杯蓋撇着茶沫,下巴擡得老高。
“三人投票,兩人贊同,按理說我再怎麼反對也沒用了。”蘇晏遺憾嘆口氣,話鋒陡然一轉,“不過,這裏卻不止三個人。在我表態之前,還是先聽聽那位的說法罷。”
周知府左右一看:“那位是哪位?”
陸安杲冷嗤:“故弄玄虛!”
蘇晏從寬大的官服袍袖中,抽出一個黃帛卷軸,正容峻聲:“聖旨在此,請兩位大人聆聽聖訓!”
陸安杲手一抖,茶杯險些墜地,滾燙茶水潑到大腿上,燙得他跳起來,忙不迭把茶杯往桌面一擱。
那廂,周知府對此反倒有所意料,整了整官服下襬,朝蘇晏手中的聖旨跪下。
陸御史也只好跪下。蘇晏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膝蓋:“跪歪啦,陸兄!這道敕諭不是給你們的,是給我的。我又不是宣旨太監,跪我做什麼。朝東北紫禁城的方向跪呀!”
陸御史咬牙,挪動膝蓋,轉身向東北,震聲道:“臣陸安杲聆聽聖訓!”
“臣周之道聆聽聖訓。”
“……陝西近來官不得人,馬政廢弛殆盡。今特命爾前去彼處,督同行太僕寺、苑監寺官專理馬政。”蘇晏在這裏停了一停。
陸安杲用擡眼看他,面上頗有得色:你看,朝廷就命你專理馬政,誰給你的權力手伸那麼長?
蘇晏微微一笑,繼續念道:“除馬政外,吏治、邊軍、安防、農商等一應涉及,若有不得理處,亦由爾便宜行事,全權節制。巡撫、巡按等衙門不得干預爾職。陝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員,唯爾所統,俱聽爾約束委用。欽此欽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