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93 第九十一章 每根骨頭都疼
    靈光寺被拆成一片廢墟,豫王與工部官員敲定的“天工院”設計方案,得以順利動工。

    眼下正清場地、打地基、徵召民夫,工部忙得不可開交,豫王反倒清閒下來,在書房內反覆看蘇晏留下的那本《天工院創辦章程草稿》,把裝訂線都快翻爛了。

    他聘請了一批客卿,部分是辦過書院的博學大儒,更多是民間的格物學人才,根據這本草稿進行修正與完善,編纂章程正稿。

    豫王估摸,年底蘇晏應該能從陝西回來,到那時,學院整體輪廓已建成,正好可以邀他前去驗看。

    走了快一個月,音信全無。能給皇兄上摺子,連朱賀霖那小鬼頭也給寄了手書,就不能給我寫封信?豫王心裏暗自發酸。

    他知道梧桐水榭裏那場情事,並稱不上你情我願,但認爲只一開始時用了些強迫手段,到後半程,蘇晏自己也是食髓知味,配合得很。末了的斥罵與巴掌,擱在別人身上是以下犯上,該當問罪;由蘇晏做出來,那就是情趣。

    正如俗話所說,打是親罵是愛,又親又愛拿腳踹。豫王不介意被心上人扇巴掌,反正也不怎麼疼,甚至想着等他回京後,要是氣還沒消,讓他多打幾頓出出氣就是了。

    ——唯獨鐵板釘釘的一點,蘇晏已經是他的人,這輩子休想從他掌心裏逃走。

    豫王這麼一想,心情好轉不少,於是研磨提筆,給遠隔千里的心上人寫了封濃情蜜意的情書,用詞十分肉麻,封好火漆後,交由王府親衛,鄭重囑咐:“星夜趕往陝西,務必親手交給蘇御史,再討張回信。若是沒有回信,你也不必回來了!”

    親衛領了命,當即打點行囊,騎上快馬出發。

    與此同時,沈柒在御書房面聖,得到了天子許諾過的獎勵。

    因爲繼堯一案辦得漂亮,效率之高甚至超過皇帝的預期,景隆帝當場下旨,擢升他爲錦衣衛同知。同知爲從三品,官階僅次於指揮使,他又執掌着北鎮撫司,實打實成了錦衣衛的二把手。

    而“掌印指揮使”的位置,自從馮去惡死後,仍然空懸,早已被沈柒視爲囊中之物,只等再立幾次功勳,順理成章地晉升。

    畢竟他才二十五歲,從千戶到僉事,再到同知,只用了短短數月,躥升之快堪比炮竹。如果再一步登天,直接把百官們聞之色變的錦衣衛攥在手裏,恐怕樹大招風,反而不美。

    而且依照今上的性子,對官員鮮少有偏愛專寵。蘇晏算是格外與衆不同的一個了,卻也因得罪了外戚與太后,被不少朝臣聯手彈劾,不得不貶官外放以避禍。

    此番自己雖只升了半品官階,但穩紮穩打更好,沈柒心中有數,故而沒有半點不滿足。

    叩首謝恩後,沈柒向皇帝稟報一樁涉及外地官員的獄案,不露痕跡地申請出京辦事。皇帝卻沒有立時答應,只吩咐他先把卷宗整理好,就讓他退下。

    沈柒心底失望,面上卻並未流露分毫,恭敬告退。

    他離開書房後,景隆帝對隨侍的藍喜隨口問道:“這人,你看着如何?”

    藍喜自從被皇帝敲打後,更加謹言慎行,哪敢點評官員,只說:“奴婢只知盡心服侍皇爺,不敢輕言他人好賴。”

    景隆帝搖頭:“你這老奴,嚇過頭膽子變小,人也變無趣了。”

    藍喜心頭一凜,恍然察覺自己因擅自給蘇晏下藥那事捱了要命的警告,終日惶惶,以至於患得患失,失了平常心,再這麼下去,怕是真要聖眷不保,忙堆笑道:“皇爺若是不嫌棄奴婢眼界淺,那奴婢可就斗膽胡說兩句了。”

    “說吧。”

    “沈同知年輕卻不氣盛,堅忍果敢,行事頗有手段,是個梟才。”

    這個“梟”字用得巧妙,既指性情兇狠頑強,又因梟、獍皆爲忤逆動物,暗示了不循正道,更透出一股森然與鋒銳之感。皇帝琢磨着其中三味,哂笑道:“你的意思是,他未必對朕忠心,將來恐會難以駕馭?”

    藍喜知道皇帝從來胸有成竹,有時候,問策未必是真問,只是考驗身邊人的能力,於是低頭答:“西洋人賣的裁紙刀,奴婢總是用不慣,因爲太鋒利,不小心就會割手。可皇爺一時興起,用它來雕刻軟玉時,卻從未失手過。由此可知,只要執刀的手足夠平穩有力,就不用擔心被利刃割傷。”

    “他可用,也好用,但要壓制着用。”皇帝慢條斯理地說,“正如傳說的兇獸檮杌,見不得天光,卻能震懾黑暗中的魑魅魍魎。且防且用,若反噬其主,則先行誅之。”

    “所以,朕上次說了,關於錦衣衛的掌印主官,朕尚未有十分屬意,而今依然如此。”

    蘇晏生辰那日醉酒,被沈柒假借口諭送出宮去,雖說此舉暗合了聖意,他解釋時也能自圓其說,但這件事始終是景隆帝心底的一根刺。

    景隆帝深思重慮,文武百官無一不在他提防的名單上,只不過是戒心多少的問題,而沈柒這類人物,想要取信於他更是難上加難。

    也只得蘇晏一人,乾淨剔透地落在帝王心頭,不知怎麼的,就是不忍利用、傷害他,不願見他露出惶恐畏懼之態,希望他意氣風發,放手施展才幹抱負。

    想讓他如鷹隼一般翱翔蒼穹,搏擊風雨,又想讓他毛茸茸地團在自己膝頭,愛暱溫存。

    ——簡直就跟前世孽緣似的,皇帝無奈又欣然地喟嘆。

    藍喜猶豫了一下,“可是,錦衣衛無人提掣,怕是用着不方便。”

    皇帝頷首:“遲早是要有個掌印本官的,再看看吧……袁斌還是執意要留在南京養老,不肯回朝任職嗎?”

    藍喜答:“袁都督已是耳順之年,奴婢上次奉命派人探望,他雖身體尚還硬朗,但總自謙說老眼昏花,難堪大任了。”

    皇帝遺憾道:“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錦衣衛何愁無人提掣。”

    北鎮撫司內,沈柒送走前來恭賀他升官的錦衣衛頭目們,把房間的門一關,臉色便黑了下來。

    出京辦事的請求,皇帝雖未駁回,但態度明擺着就是不準。沈柒想來想去,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曾假傳聖諭把蘇晏帶出宮,犯了大忌。自己當時雖沒有受到重罰,卻損失了君王的信任。

    原以爲如同探囊取物的錦衣衛指揮使之位,怕也因此失之交臂了。

    後悔嗎?倘若不是爲了蘇晏,沈柒當然後悔。

    但除了蘇晏之外,還有誰會令他自亂陣腳,明知會損害切身利益,依然不計後果地去做呢?

    ——他早知道,蘇晏是他的劫。以爲馮去惡死後,劫難便已過去,終於可以撥雲見月了,卻不料,前路將更加崎嶇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