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足的睡眠後,他感覺精神飽滿,連滿身淤青也沒那麼疼了似的。就是身上的衣物經過水浸火烘,又在石牀上壓了一整夜,已經皺得不成樣子,想必此時的自己也是形容狼狽。
山洞裏只有他一個人。蘇晏揉揉臉,剛想跳下石牀,荊紅追捧着樹葉碗進來,看到他的第一眼,臉頰微微泛紅,低頭道:“大人,喝點水,我們就出發。”
今日天晴,前夜的雨水已經蒸發,清水想必不好找。蘇晏喝了些水,端詳荊紅追的氣色,有點擔心:“你的傷……”
“不礙事,帶大人出谷的力氣還是有的。”
蘇晏堅持拆開纏繞在他腰間的布條,查看傷口,發現發炎症狀更明顯了,甚至開始流出黃褐色膿水。
“走吧,趕緊上去找個大夫,實在不行,找點消毒工具和草藥也好。”
兩人走出洞外,順着荊紅追剛纔探出的路線,向谷頂攀登。
——本來貼身侍衛要揹着他家大人上去,但蘇晏考慮到他後腰的傷和失血過度的身體,堅決拒絕了。
“不要背。也不要公主抱……呃,‘公主’就是個修辭詞,與我並無關係……總之困難時候拉我一把就好。”
話是這麼說,然而蘇晏還是低估了峭壁的攀爬難度,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所以全程基本上都是靠荊紅追扶持着,用凝滯不順的輕功一點點蹭上去的。
終於登上崖頂,兩人大是鬆了口氣。
休息片刻後,兩人緣着河流朝上游走,在附近的一座村子裏找到了個兼職赤腳郎中的伐薪人,給荊紅追的傷口敷上去腐生肌的草藥。
當然,蘇晏再次強調了他的“消毒”理論,先用沸水煮過的竹片製成鑷子,清理傷口內的木屑碎石。這些雜物已和皮肉粘連在一起,取出時免不了要撥開血肉黏合處,鑽心劇痛比受傷當時更甚。
赤腳郎中操着兩人幾乎聽不懂的濃重鄉音,比劃示意要把化膿處的壞肉剜掉。
蘇晏看看對方滿是陳年污垢的指甲縫,決定還是在對方的口述指導下親自操刀,折騰出一頭冷汗。
荊紅追趴在木牀上,側臉看他,神色柔和,眼底滿是純粹的信賴,除了偶爾咬緊牙關,額角青筋跳動幾下之外,並未露出半點畏疼之色。
傷口比預想的更深,蘇晏前世並未接受過正規的醫療培訓,故而也不敢深入處理,剔除雜物、剜去壞死組織,把傷口用烈酒清洗一下,就敷上赤腳郎中炮製好的草藥膏。
接下來就只剩下每日換藥和聽天由命了。但願傷口不要被細菌感染,蘇晏在心裏向上天祈禱。
救了沈柒性命的那份土法青黴素可以算是曇花一現的奇蹟,也就比古人用長綠毛的糨糊敷塗傷口先進那麼一點。在成立菌種培育實驗室,研究出可以依託於這個時代科技水平的提煉方法之前,他想他再也沒可能製出第二份可以救人的青黴素了。
赤腳郎中對荊紅追的意志力很是佩服,加之聽蘇晏說他們是逃避韃子時摔下山谷,導致盤纏遺失,不但沒索要診療費,還贈送了一大包草藥。
蘇晏想買馬,但這個村子貧窮得很,連頭拉磨的毛驢都沒有。他們只得感謝過郎中之後,徒步前往幾十裏外的橫涼子鎮。所幸行到半路,遇上幾名鹽販子,蘇晏猶豫片刻,用身上唯一值錢的火鐮換了一匹老馬和裝滿清水的一個牛皮水囊。
“屬下去幫大人拿回來?”他目視遠去的鹽販子,向蘇晏提議。
蘇晏知道這個“拿”肯定不會走正當途經,搖頭苦笑:“讓你去做偷雞摸狗的事,太丟份。沒了就沒了吧,說明我和這東西沒緣分,走吧。”
兩人同乘一匹馬,爲了照顧荊紅追的傷口不敢疾馳,讓馬匹悠悠小跑着,天黑前抵達了橫涼子鎮。
隔着幾十丈就聞到臭氣熏天,是血肉腐爛後散發出的氣味。荊紅追從衣襬處撕下所剩無幾的布料,將兩人口鼻層層覆蓋,驅馬進入鎮子。
鎮子已成了空無一人的廢墟,遍地屍體卻不知所蹤,想必是被人處理掉了。
在他們原本激烈戰鬥的地方,不見死去的韃靼騎兵與錦衣衛的屍體。兩輛馬車也不見了,黃土路面的車轍痕跡,被之前的暴雨沖刷掉了,無法判斷車子被趕去何處。
只大片大片的黑褐色血跡殘留在四處,陽光下散發出難聞的臭氣。
兩人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更多的線索。蘇晏被薰得頭昏腦漲,不得不離開鎮子。
到了上風處,蘇晏滾鞍下馬,扶着樹連連乾嘔。荊紅追給他拍背順氣,又打開水囊,餵了他幾口水。
蘇晏好容易壓住了反胃嘔吐的感覺,喘氣道:“韃子會趕走馬車,但不會掩埋百姓屍體,應是我國人所爲。這方圓十里,人煙並不稠密,百姓爲生計所催無暇他顧,城鎮之間往來的也只有零散商賈,由此可推測,能在屠鎮後的兩天內,處理掉這麼多屍體的,只有大銘軍隊。”
荊紅追說:“或許是衛所邊軍及時趕來,救了褚淵等人。但還有個可能……”
他沒再說下去,但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還有個可能,褚淵等人盡數死在韃靼騎兵手下,馬車也被搶走。邊軍來遲一步,只來得及收斂遍地屍體,以免爆發瘟疫。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誰都不希望後一種可能性是事實。
“接下來,大人有何打算?”荊紅追問。
蘇晏略一思索,眼底乍亮:“有件事,可以間接證實褚淵他們是否還活着!走,去我前兩日墜谷之處。”
路上他向荊紅追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倘若邊軍及時趕到,褚淵等人死裏逃生,勢必會努力搜尋他的下落,少不得要探查兩人滾下去的那處陡坡。
荊紅追背的包袱在那裏遺失。內中有聖旨、尚方劍、官印和任命文書等重要物品,褚淵也知道,在附近尋找時若是發現包袱,定會拾取,妥善保管。
倘若包袱不見,很有可能就是被褚淵撿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包袱滾到了河灘上,被漲洪的河水沖走了。
但總歸是個線索。而且聖旨等物太重要,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去找找。
兩人匆忙趕到落水處的河岸邊。
荊紅追把蘇晏留在馬背上,自己沿着陡坡下去,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纔回來,對蘇晏說道:“沒找到包袱,但我發現有個布條綁在顯眼的樹枝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