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京城秋意漸濃,街頭巷尾新開的丹桂散發出的暗香,澗泉般在空氣中流淌。
沈柒身穿羣青色飛魚紋雲錦曳撒,腰佩繡春刀,站在一丈巷中。身後跟着千戶石檐霜,以及十餘個矯健機靈的錦衣衛緹騎。
一丈巷並非長一丈,而是寬一丈。巷道不算狹窄,兩側堆放着笸籮、竹竿等雜物,還有從牆內人家偶爾飄下來的一兩件晾曬中的衣物,全不能阻攔住一匹飛奔的駿馬。
這是通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官署的近道,對於一個熟識京城道路、又心急趕路的人而言,從這裏穿馳而過,是很自然的選擇。
所以朱賀霖馳馬穿過這條巷子並沒有問題,問題在於行刺他的人,是早已預知了太子經過的路線,還是暗中跟蹤後選擇在此處進行伏擊?
沈柒認爲是後者。
朱賀霖先去辛府找人,得知辛振海摔傷後,才臨時決定前往官署找接任者。刺客要想事先摸清他的路線,除非把“弄傷辛振海”作爲前一手佈局,才能環環相扣。
但辛振海究竟傷在何人手裏,沈柒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刺客很可能是在街市上守株待兔,畢竟太子不時會微服出宮,在內外城溜達。如若有心,花些時間、耐心與運氣,就能盯得到。
離行刺之時只過去了不到六個時辰。以這條巷子爲中心,方圓幾裏都被重兵封鎖,嚴禁任何人出入,住在附近的百姓惶惑不安地縮在家裏,猜測發生了什麼大事。而老天爺也爭氣,沒有颳風下雨,當夜留下的痕跡全都完好地保存着。
沈柒縱身躍上兩側牆頂,來回走了幾圈,又在相連成片的屋脊上仔細查看,找到了一些被踩折的枯枝、牆頭草,並從打鬥痕跡中還原出了當時的場景——
太子能逃過一劫,大部分還是得歸功於他判斷準確、應對迅速。對於一個從未有過實戰的少年而言,這種臨場應變的能力實屬難得。
對面二樓的窗棱處被太子踹出了個大破洞,沈柒跳進去,見裏面是個女子閨房,四下翻查後,並未發現什麼異常。
他詢問了閨房的女主人。
宣勇是這一片的坊長,微不足道的職役小頭目,乍見北鎮撫司的一把手、傳聞中猶勝夜叉羅剎的“摧命七郎”,兩股戰戰,話都說不利索了。宣家小娘子閨名草草,年方十二歲的豆蔻少女,眉目清雋,口齒也伶俐,更比她爹有膽色,朝沈柒福身行禮後,將當夜所見娓娓道來。
那時她正對鏡梳頭,只聽見外面幾聲乒乓作響,緊接着窗戶被撞破,太子翻滾而入,叫她拿根帶子扎手腕,昏過去前自報身份,命她報官。
除此之外,她並未聽見其他動靜,更沒看到刺客的模樣。
“這附近可有蛇出沒?”沈柒問。
宣草草想了想,說:“有的。天熱時,蛇偶爾會爬到水井旁與房樑上避暑,我爹曾經打過一條毒蛇。孃親不讓再打,說蛇有靈性,會記仇,打死了一條,它的家人會嗅着血腥氣來複仇。爹就不再打了,只沿着牆根灑雄黃驅蛇。”
“是什麼品種的毒蛇?”沈柒追問。
宣家小娘子答不上來。宣勇躬着腰,頭也不敢擡:“回、回大人,是白眉蝮。”
沈柒又問了幾句,離開宣家。
石檐霜從牆頭掠下,稟道:“卑職又仔細耙了一趟,沒有更多的發現。”
這倒在沈柒的意料之中——既有膽量與底氣刺殺東宮,必不是尋常人,怎會輕易露出馬腳。這是樁無頭公案,要想清查難上加難。但職責在身,皇命沉沉地壓下來,就算再難,他也得竭盡全力去查。
他打算去東宮,問一問當事人有何發現。
*
其時,朱賀霖正翹着腿,半倚在蘇晏睡過的羅漢榻上喫頻婆果,還不許宮女用銀刀分切,抓着就連皮啃,毫無君子雅正風範。
手背上傷口只是兩個比針眼大不了多少的小孔,早已不痛不癢,體內餘毒也在服用御醫煎的藥湯後逐漸清除。朱賀霖自覺又恢復了生龍活虎,但爲了不去文華殿讀書,樂得藉口頭暈躲懶。
聽聞沈柒求見,朱賀霖不感興趣地擺擺手,讓富寶打發他走。
富寶走出內殿門,太子又忽然改變主意,吩咐叫他進來。
沈柒進殿,下跪行禮,口稱太子殿下千歲。朱賀霖把果肉嚼得咔嚓作響,“聽說父皇賜你今後不必再跪着奏事,東宮要是讓你跪,豈不顯得壓了父皇一頭?你是這個意思?”
沈柒起身道:“臣不敢。”
朱賀霖乜斜他,表情怎麼看,都寫着滿滿的不懷好意:“還聽說,你想帶隊出京,卻被辛振海頂了缺。辛振海摔斷了腿,你意如何?”
不想被人看輕、看笑話,更不想被人察覺自己疼痛所在。
即便沒有天生的重巒疊嶂的機心,也要像嶺南州郡進貢的椰子,生出一層足夠堅硬的外殼,以應對隨時到來的風刀霜劍。
沈柒答:“臣與辛指揮使並無私交,談不上痛惜,唯有公義上的同情。”
朱賀霖笑得果沫子都要噴出來:“哈哈哈同情!你還有這玩意兒?得了吧沈七郎,孤早就打聽過你的底細,風評很精彩呀。說你把這身人皮一扒,就能頭生利角、口探獠牙,喫人不吐骨頭渣。”
沈柒面無表情地等他笑完。
朱賀霖笑夠了,把啃剩的果核往地板上的金盂裏一丟。宮女當即上前用溫溼的帕子給他擦嘴、擦手,退下時端走了金盂。
他說:“你求見孤,所爲何事?”
沈柒用公事公辦的態度,簡潔地說明來意,問太子遇襲之時可有什麼發現。
朱賀霖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柒驀然發現,太子長高了一些。前幾個月夜裏闖入他家,強行帶走蘇晏時,還比他矮大半個頭,如今幾乎到他眉心了。原本微仰的視線、惱火警惕的目光,此番竟也透出幾許審視與籌謀的意味。
子肖其父。沈柒不動聲色地想,但還嫩着呢。
朱賀霖答非所問:“父皇派騰驤左衛指揮使龍泉去了。即便他也摔斷腿,還是輪不到你。孤勸你死了那條心,好好替父皇、替孤緝捕刺客,換取安身立命的功勞。”
安身立命……這是拿君要臣死來震懾他了?沈柒望着太子略帶青稚,卻難掩驕厲的面容,彷彿成了一塊切不動、煮不熟、嚼不爛的滾刀肉,用無可指摘的姿態,拱手道:“臣謹奉太子殿下教誨。爲了儘快緝捕刺客,還請殿下回答臣的問題。”
朱賀霖心底再呷醋銜恨,也得把自己所知,着實告訴面前這個礙眼的錦衣衛。畢竟事關自己的性命,他也想早日抓住兇手,至少在眼下、在這個案子中,他與沈柒目標一致。
“孤沒看清刺客的長相。”朱賀霖轉身走到桌案旁,隨手拈了個話本冊子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對方動作很快,像個飄掠的黑影,估計是身裹黑袍、面罩黑巾的緣故,看不見面目……倒是有個奇異之處,那人雙目猩紅,猶如鬼魅。”
“雙目猩紅?殿下可否詳細描述一下?”
在朱賀霖的回想中,那雙眼睛紅得彷彿要滴血。並非眼白爬滿血絲的紅,而是整個瞳仁都泛着幽幽血光的紅,詭譎猶如妖邪。他在瞥見的瞬間,心跳驟然失控,頭腦開始變得混沌——
就在那一剎那,對方捉住了他抽過去的馬鞭,那蛇才能沿着鞭身游過來,咬傷他的手。
幸虧混沌持續的時間極短暫,他在蛇牙刺膚的同時清醒過來,勾住二樓窗臺外架設的晾衣杆,擰身踢破窗棱,團身撞進了少女的閨房。
沈柒暗暗記住這一點重要線索,直覺地懷疑刺客身懷特殊功法,看來要從江湖上大小武功門派與勢力下手查一查了。
他準備告退時,朱賀霖又道:“對了,四王叔說,孤手背上是銀環蛇的牙印,而京師一帶,只有蝮蛇。他懷疑那蛇是被人豢養的異地種。”
沈柒意外豫王竟也摻和進來。
因爲蘇晏離京前日被強行帶走一事,他對豫王恨入骨髓,強迫自己不去細思,只想找個合適的契機除之後快。
——親王又如何?還不是血肉之軀。命再金貴,也只有一條。
但不可否認的是,豫王戎馬多年,迎敵對陣經驗豐富,眼光也毒辣,會如此確切地告知太子毒蛇的品種,想必十拿九穩。
至少他在血瞳之外,又多了個線索,銀環蛇。
離開東宮後,沈柒直奔北鎮撫司,卻在必經之路的街口,迎面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寬大華麗的馬車就正正堵在他的馬前,豫王撩起車簾,露出半張似笑非笑的俊臉:“沈同知?”
沈柒眼皮狂跳,一股強烈殺意混着血腥氣從骨頭縫裏滲出來,從體內片片剮割筋肉。他疼在了三魂七魄裏,疼得想要剁碎眼前模糊晃動的所有人影,聽一個人如何在由生向死的窮途中,擠出淒厲至極的哀嚎。
他吸着灼烈的業火與沁骨的寒氣,回道:“豫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