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41 第139章 十根紅腫蘿蔔
    說話間,殿門開啓一條縫,藍喜輕手輕腳地滑出來。

    擡頭見太子和蘇晏對面執手而立,臉上均是愁雲,在宮中學堂讀過書的藍公公,腦海中莫明蹦出了一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他不自在地甩了甩拂塵,掃去雜念,見禮道:“小爺。這麼冷的天兒,小爺還在殿外候着,真是純孝啊!喲,蘇御史回京了?好好,眼瞅着年關將近,回京過年多好。”

    蘇晏聽藍喜說完,覺得句句熨帖,又句句都是廢話,也有點佩服這個老太監“無爲有時有還無”的語言藝術。

    但想要知道殿內情況,還是得問這位便宜世叔,於是回禮道:“多時不見,藍公公安好。不知皇爺龍體如何?”

    藍喜嘆口氣:“皇爺這頭風啊,往日累着時偶爾也發作,但着咱家推拿後,便消痛大半,再好好睡一覺,醒來精神奕奕,連藥都不需喫。故而皇爺輕易不傳太醫來診治,嫌他們小題大做。這回也不知怎的,發作得比往常都嚴重,湯藥、推拿、鍼砭,輪番上陣,也不見好轉,反而折騰得更難受。”

    蘇晏緊張道:“還在疼?有多難受?”

    “疼得厲害,見不得光,聽不得聲兒,連身體髮膚都一點碰不得。這不,揮退了太醫,又把所有內侍都趕出來,咱家也是束手無策了。”

    蘇晏聽這症狀,越發覺得似曾相識,依稀想起前世大學時的導師劉銠。

    劉銠是個空巢鰥夫,搞專業很拔尖,生活自理一團糟,不算是平易近人的性格,但對蘇晏格外青眼,還容許他開玩笑時叫一聲劉姥姥。蘇晏平時若是得空,就會順手幫他打包飯菜、打掃衛生、把衣服扔洗衣機,但不是因爲在論文上仰人鼻息,而是自覺拯救劉姥姥於家務的水火,以免對方髒死、餓死,自己還得換導師。

    劉導師隔三差五頭疼,三五個月大發作一次,也是這般痛得死去活來,厭光厭聲怕挪動,連帶眩暈吐個稀里嘩啦。被他硬拖去大醫院徹底檢查,CT、核磁共振、造影一條龍下來,也沒查出什麼大毛病。

    醫生診斷是血管性神經性頭痛,因爲病人腦中有部分血管天生較窄,血管收縮時導致神經性頭痛。誘因很多,疲勞過度、精神壓力大、睡眠不足、作息不規律……都有可能誘發。給出的治療方案也是以身心調理爲主,無法根治,只求少發作。

    醫生還說,大腦是最精微、最難探尋的人體器官,深處的一些病竈誰也沒轍,哪怕醫學技術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大腦也依然是上帝禁區。

    蘇晏回過神,對藍喜道:“我想進殿去探望一下皇爺,不知……”

    藍喜聽了很是爲難。

    一方面他深知景隆帝對蘇晏感情不一般,若不是湊巧犯病,定會在他回京後立即召見。帶蘇晏面聖,自然是討聖上歡心的舉動。可另一方面,皇帝劇烈的頭痛持續了幾個時辰,難免煩躁發脾氣。把宮人們都趕走,估摸也存了不想在下人面前狼狽示弱的心態,此時帶蘇晏進去,會不會撞在炮口上,弄巧成拙?

    蘇晏又道:“我有個法子,或許可以緩解皇爺的頭痛。”

    這下藍喜拿定了主意,對他說:“咱家進去稟報一聲,看皇爺的意思,蘇御史且在此稍候。”說着又開啓門縫,悄然進去。

    朱賀霖問:“那麼多太醫都沒轍,你真有法子?”

    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算什麼正經法子,一個小小的輔助,看能否減輕症狀。”

    朱賀霖點頭,又想去握他的手,“你且試試,無效亦無妨,父皇若是生氣,我給你擔着。走,我陪你進去。”

    他也不等藍喜出來回覆,拉着蘇晏進了殿門。

    寢殿內光線昏暗,窗格都被厚簾子遮擋住,幾乎見不着服侍的宮人,偶爾一兩個經過,也是躡手躡腳。

    藍喜剛告退,擡頭見太子和蘇晏已經溜進來,微怔後,把嗓音壓得極低:“皇爺沒點頭,你們怎麼就進來了?”

    太子擺擺手,示意他別吱聲,就按蘇晏說的做。

    蘇晏輕聲道:“打一盆熱水,並一條吸水的厚棉巾,再讓人備好沸水,在旁候着。”

    藍喜猶豫過後,着人去準備,很快就送了過來。

    景隆帝不在垂帳重重的拔步龍牀,而是躺在一張寬大的羅漢榻上,大約是爲了宮人端藥送水照顧方便。

    蘇晏走近後,見皇帝身穿棗紅色交領中衣,看樣子像是旁邊衣架上那件赭黃色常服的內搭,推測因爲剛下朝就急性發作,只脫了外面的龍袍,連寢衣都來不及更換。錦被蓋在胸下,頭頸後墊着厚厚的軟枕。

    皇帝沒有戴冠帽,只束了個網巾,烏髮如鴉翅攏在黑絲細網內,這副模樣相較平時所見,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儒雅。此刻正雙眉緊鎖,面色青白,額角冷汗漿出,顯然已難受至極,卻咬牙不肯泄露半點呻吟。

    蘇晏揪心得很,極輕地喚了聲:“皇爺。”

    皇帝睜眼,瞥了蘇晏一下,沒有迴應,甚至連個表情變化都沒有。

    他正用全副意志對抗顱骨內錘擊般的劇烈跳痛,這錘子一下又一下地砸着腦漿,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知道誰來了,卻實在沒精力、也不願在這種情況下與對方見面,最後從脣齒間擠出兩個字:“出去。”

    蘇晏抗了旨,又近前幾步,跪坐在羅漢榻前,示意宮人把水盆端來,就放在自己身旁。

    他伸手碰了碰熱水,低聲吩咐:“不夠熱。”

    宮人摻了半壺沸水,蘇晏又沾了一下,說:“再摻。”

    藍喜彎腰摸了摸銅盆,燙得縮回了手,忍不住勸阻:“不能再摻了。蘇御史想要用熱敷,可也要緊着皇爺的龍體,萬萬不能燙傷了!”

    蘇晏說:“我心裏有數。”停頓完又補充,“放心,這水先過我手這道關,要燙也是先燙我,燙不到皇爺的。”

    藍喜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太子,無奈點點頭,示意宮人又摻了半壺沸水。

    蘇晏把厚棉巾浸泡進去。銅盆裏的水,熱度在“燙得蜂蟄一般”和“痛到難以忍受”之間,他忍痛將棉巾疊成厚厚的長條形,取出輕擰,直到滴不出水卻足夠溼潤的程度,快速地在空中扇三下降溫,然後整條敷在皇帝的前額上。

    突來的燙熱刺激讓皇帝猛然睜眼,擡手攥住蘇晏的腕子,目光陡然凌厲如兵刃。

    藍喜捱了烙鐵似的渾身一抖,嘶的抽着冷氣。

    “皇爺信我。”蘇晏溫聲說,“放鬆,閉眼,燙不傷的。”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迷惘如濃霧,而這濃霧深處又依稀透出一點亮光,宛如極遙遠的山頭的千燭佛塔,在黑夜裏長明。最後緩緩閉眼,撤了手,任由他做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