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57 第155章 可不能然並卵
    南書房的殿門緊閉,剛下朝的景隆帝與太子,召監察御史蘇晏密談。

    一刻鐘後,太子沉着臉出了殿,自行離去。殿門依然緊閉,接下來整整兩刻鐘沒人出來。

    藍喜站在殿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見一些兒哭聲,隱約還有幾聲拍打的脆響,心頭咯噔一下,琢磨着裏頭究竟是在做什麼?

    要說臨幸吧,皇爺可從不如此粗暴,再說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書房,隱祕性差,也不合皇爺的性子。可要說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蘇晏治好了皇爺的頭疾發作,還沒賞呢,怎麼就罰了?

    起居注官從朝會上一路伴駕而來,也侍立在殿外,這會兒正執筆,在一沓紙頁上速記着什麼。旁邊小內侍手捧硯臺伺候着。

    起居注制度源於西周,數千年來沿襲至今,負責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講究的就是“君舉必書,善惡必記”。

    帝王既是國家權力化身,其言談話語即爲國家之法律,起居動止關係社稷之安危,因此歷朝歷代便少不了侍駕的記注官。

    史官修篡國史,通常以起居注爲原始材料之一,然後編成《實錄》,再由《實錄》編成國史。

    現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樣,進士出身,曾在翰林院當過多年編修。這令家祖上幾代都是史官,可以說是史官世家了。

    藍喜瞟了一眼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草書,覺得有點眼暈,問:“令大人,這都下朝了,還要記啊?”

    令狐頭也不擡,說道;“皇爺下朝後若是入了後宮,自有文書房太監做《內起居注》。但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議事,下官自然要忠於職守,記錄聖躬一言一動。”

    藍喜淡眉微皺,把頭湊過去看他寫了什麼,只見最後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時,上攜太子御南書房,召御史蘇晏密談。太子中退,上與晏獨處一室,宮人皆不得近……”

    藍喜自己心裏有鬼,越看越覺得,這條起居注是意有所指。萬一皇爺真的在殿內要了蘇晏,這起居注再寫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倖外臣、行事荒唐的證明?

    陰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記錄在冊,皇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這個令狐如此不上道,難怪在翰林院幹了十幾年,也沒有出頭之日。

    藍公公心裏替皇帝着急,卻又無權干涉,拂塵尾巴甩來甩去,片刻後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館,皇爺吩咐了,得空要查閱,交給咱家就好。”

    令狐擡頭看着這位御前侍奉、權蓋中宮的大太監,正色道:“恕下官不能從命。”

    藍喜聲線一尖:“這可是皇爺的口諭。”

    令狐振振有詞:“莫說聖諭,便是皇爺當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給。‘自古人君皆不自閱史’,這是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爲了讓史官直筆不被任何外力干預。”

    藍喜氣他死腦筋鑽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爲臣子,要替君分憂,而不是給皇爺添堵。回頭皇爺見你這一筆,發怒起來,你可想過後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給了麼?沒有。太宗便不再強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歐陽修上書直諫,要求人君不得再閱,仁宗從了麼?從了。非但不怪罪歐陽修,還嘉獎他。這是聖德!莫非在藍公公看來,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說你這麼固執,有什麼好處?是給你提俸祿,還是加官進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爲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慮考慮罷!”

    令狐把筆往硯臺上一擱,挺直了腰板,臉色肅然:“下官人微勢輕,但始終牢記史官之責——秉筆直書,不畏強權。昔年齊國崔杼弒君,太史如實記之,崔杼怒殺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繼任兄職,亦如實記之,接連被殺。可第三個弟弟依然如實記錄。崔杼問他‘不懼死乎?’彼言‘據事直書,爲史官職責,失職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這句話回覆藍公公,回稟皇爺。”

    藍喜無可奈何。

    言官骨頭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氣起來,但凡皇帝還要點臉,無不敬他三分,否則還不知會在青史上留下怎樣的污名。

    正僵持間,殿門從內打開,蘇晏用手帕捂着口鼻,噴嚏連天地走出來。

    藍喜怔住,問:“蘇御史這是怎麼了?”

    蘇晏擺擺手,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別提了。突染風寒,君前失儀,捱了罰慚愧得很。”

    藍喜一瞬間既慶幸又遺憾,忙吩咐小內侍去端一碗熱騰騰的紅棗薑湯過來,讓他服下。一邊故意說道:“皇爺仁厚,想必只是隨口說幾句,蘇御史不必放在心上。這不,差事還是讓你去辦不是?”

    蘇晏嘆口氣:“是啊,皇爺讓我繼續做大理寺右少卿,回頭我還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鴻臚寺查案。對了藍公公,皇爺讓我出殿後交代一聲,着司禮監擬旨用印。”

    藍喜笑道:“那咱家就對蘇少卿先說一句‘恭喜’了。”說着一甩拂塵,進殿伺候去了。

    薑湯都是事先備好的,很快端上來。蘇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來一碗,解解寒氣。”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補完最後一句:“蓋議鴻臚寺瓦剌國使案,諭旨蘇晏官復原職。”

    寫完擱筆,搓着手上前拿碗喝湯。

    蘇晏感慨:“爲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蘇晏喝完薑湯,與令狐拱手告別。太子先前命內侍備下的小轎就停在宮門外,接上他,直奔午門。

    午門外,朱賀霖在馬車上等得有些不耐煩,撩起簾子東張西望。忽然見狹長的廣場南端靠牆停着輛馬車,看樣子像是官員家的。

    他閒着無事,便指使小內侍富寶去打聽,是誰家的馬車,爲何停在午門外。

    富寶過去了一趟,很快回來稟道:“小爺,那是蘇大人家的馬車,等着他出宮。駕車的卻不是他家兩個小廝,是個奴婢不認識的冷麪漢子,看打扮像個侍衛,腰間佩劍,看人的眼色比寒風還刺人呢。”

    清河不愛下人前呼後擁,這麼久了家裏也就兩個小廝打理,什麼時候忽然多了個侍衛?他驟然想起,褚淵說蘇晏收了個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貼身侍衛,與之關係曖昧,莫非就是馬車上那個?

    朱賀霖當即拍案而起,從車廂裏躥出來,嚇了富寶一大跳。

    眼見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輛馬車去,富寶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發現那侍衛仍抱着劍,直挺挺站立在車轅旁,似乎連睫毛都不曾眨過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宮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