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60 第158章 佛猶如此何況
    廂房內,一桌,一大壇酒,兩人隔桌對飲。

    “來,一醉解千愁,醉完哭完,心裏就舒坦了。人生還長着呢,往前走,往前看,咱們不回頭。”韓奔給殷福斟酒。

    殷福喝了幾大碗,滿面酡紅,已有六七分醉意。

    韓奔一邊陪他喝,一邊一碗接一碗地倒。

    “我喝不動了……頭暈,我真的——”殷福趴在桌面,眼神迷離失焦,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嘴裏嘰裏咕嚕地囈語着。

    韓奔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上半身向前傾,溫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殷……福。”

    酒罈是特製的上下兩層,根據斟酒者操縱的機括,決定倒出來的是上層還是下層。上層是正常的,下層酒水裏摻了洋金花汁液。

    洋金花即曼陀羅,能麻醉止痛,因其有毒性,外科大夫使用起來也十分謹慎。韓奔發現,洋金花除了麻醉,還會減弱人的意志力,劑量掌控好了,可以作爲吐真藥使用。從前在靖北軍中與北漠諸部作戰,他用自己配置的洋金花汁,從不少俘虜身上榨出過情報。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失控的胡言亂語,但大部分都是實話。

    “你來豫王府有何目的?”

    “來找……找……”

    韓奔暗凜,湊得更近,仔細聆聽。

    “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韓奔心絃一鬆,趁機捏了捏殷福軟乎乎的臉蛋,繼續問:“你方纔在做什麼?”

    “喝酒……喝不動了……不喝……”

    “喝酒之前呢,爲什麼受傷?”

    “練功岔氣……咳血……我想我爹孃,爹孃……”

    韓奔很想安慰地揉揉這小子的後腦勺,但仍硬下心腸繼續逼問:“王爺這幾日犯病,是怎麼回事?”

    殷福喃喃重複着“怎麼回事”,突然一聲不吭,整個人往桌沿下滑落。

    韓奔擔心藥毒發作,忙攬住他軟倒的身軀,從懷中掏出瓷瓶,將解藥灌進他嘴裏去。

    殷福臉頰與脖頸潮紅一片,難受地皺眉。韓奔坐在地上,讓他的後腦勺枕在自己臂彎,等待解藥見效。兩人的臉近在咫尺,鼻息可聞。

    韓奔有些心猿意馬,猶豫着要不要把臉再低下去一些。

    此時,殷福陡然睜開了雙眼。

    這簡直不是一雙眼睛,而是黑夜海面的旋渦,是諸天鬥轉的星辰,無形而巨大的引力瞬間將人的意識吸入其中,飛旋、撕裂,攪成明昧不分的混沌。

    韓奔石雕般僵硬着,似乎連呼吸都停滯了。

    殷福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揪住他的衣襟拽下來,在他耳邊呢喃:“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鍾情。你相信他,愛護他,願意爲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韓奔的身軀在殷福手中震動,似乎想從迷魂境中掙脫出來。

    殷福沒有搭理,而是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兩句話。他的聲音輕柔而深幽,吐字間彷彿暗合了某種奇異的節奏,與鶴骨笛的笛聲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韓奔逐漸平靜下來,又恢復成了一座石雕。

    殷福滿意地笑了。魘魅之術配合迷魂飛音,效果出奇的好,但也多虧了這侍衛統領本身就對他有好感,否則“無中生有”可比“火上澆油”難多了。

    他收回功法,閉眼裝睡。

    片刻後,韓奔驀然清醒,只覺自己之前失神了一兩息,渾然不覺異樣。

    他低頭看懷中熟睡的青年,大拇指揉了揉對方臉頰上的靨渦,動作裏帶着難以察覺的愛憐。他將殷福抱上牀,爲其脫去鞋襪外衣,蓋好棉被,隨後拎着酒罈離開房間。

    *

    閉緊的後殿中,景隆帝用力甩開了豫王的手,連同那柄短劍,也飛射到牆壁上,“奪”的一聲入木三分。

    錦衣衛聽見兵刃風聲,驚疑不定,但礙於聖諭不敢衝進來,於是在殿門外高聲叩問:“卑職待命!”

    皇帝揚聲道:“無事。”

    殿外又沉寂了。

    皇帝轉而對豫王下令:“先把病養好,再去向蘇晏謝罪。至於他要如何懲戒你,最終原不原諒,都看他自己的意願。此後,除了公事上的接觸,你不得再騷擾他。”

    豫王心中不忿,笑裏帶了些譏諷:“同樣追求心上人,如何皇兄那裏叫寵幸,到臣弟這裏就是騷擾?果然尊卑有別,不必講道理的。要不這樣,皇兄直接一道聖旨,給他冊封個妃位,臣弟再荒唐浪蕩,也絕不會對嫂嫂出手。”

    “休得胡攪蠻纏!”皇帝深吸口氣,沉聲道,“他樂意接受才叫追求,他不樂意就是騷擾,你有異議?有異議去先帝留下的金鐗面前說!到時也別給朕做什麼剖心明志的花樣了,直接打折你兩條腿,叫你寸步出不得府門!”說完拂袖而去。

    殿門大開,嚴陣以待的錦衣衛終於鬆口氣,簇擁着聖駕回宮。

    豫王獨處幽暗的寢殿,紋絲不動地坐在牀沿。

    府內下人探頭探腦地觀望了片刻,見炭盆早已熄滅,殿內冷得像冰窖一般。最後實在忍不住,也不等王爺吩咐,趕緊入內添加炭火,收拾酒罈,重新鋪好牀,把燈燭都點起來。

    “阿騖睡了麼?”豫王忽然問。

    侍女答:“回王爺,還沒睡,正和奶孃玩耍。是否需要奴婢把世子抱過來?”

    豫王沉默了一下,搖頭:“算了,讓他繼續玩罷。你們收拾好了都出去,讓本王一個人靜靜。”

    侍女們服侍他沐浴更衣、包紮傷口,退下去後,重新關上殿門。

    豫王喝完御醫煎的藥,躺在牀上,嗅着金獸香爐裏淡淡的寧神香,頭腦逐漸清醒。他慢慢琢磨起來:

    被噩夢與夢境裏的笛聲糾纏,已有五六日。其間唯獨去水榭住的兩個晚上,沒有發噩夢,症狀也減輕了許多。爲何?

    是因爲水榭位於大湖中央,四面空曠,外人無法接近?

    如果是,那麼就意味着,笛聲不是夢境的一部分,也並非幻聽,而是人爲。

    是誰?誰在背後動手腳,激揚他的情緒,混亂他的意識,有何圖謀?

    豫王忽然想起,方纔和皇帝兩人閉門相處,也依稀聽見了笛聲。以至於他與皇帝對話時,有好幾次都險些控制不住,想要暴起發難,用殺戮與鮮血去平息那一股鬱憤的惡氣。

    失控感最強烈的一刻,就是皇帝揭穿了十年前那場軍中譁變,他心頭震盪,向後趔趄跌坐在牀沿時,手指已然摸到了枕下短劍的劍柄。

    那個時刻一旦拔劍,就不是什麼剖心明志,而是……他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