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69 第167章 大人口下饒人
    牢門打開,一陣寒風撲了進來,捲起地面上散落的紙頁,拍打在嚴城雪的頭臉和囚衣。

    嚴城雪將手中燒得只剩一角的紙頁丟進炭盆,擡頭望向牢門口,蒼白髮青的臉上,露出一點兒意外的神色。

    “蘇御史?”

    蘇晏走進來,打量囚室和犯人。

    嚴霍二人被押解進京,下入詔獄時,他曾寫信交代過沈柒,這兩人或許還能派上用場,不要磋磨得太狠。

    如今看來,獄卒對他們還算優待。數九寒天,牢房裏有火盆、木板牀、被褥,矮桌上還放着一副成色不怎麼樣的筆墨紙硯。

    蘇晏走近,蹲下.身,撿起地上滿是墨跡的紙頁,“寫什麼呢?”

    一名獄卒在他背後搭腔:“誰知道喔,整日裏寫了燒、燒了寫的,好像紙墨不要錢似的……”

    旁邊有個同伴用肘尖捅了捅他,示意他閉嘴,自己說道:“蘇大人小心,待小的們給他上了手銬腳鐐,再靠近問話。”

    嚴城雪嘲弄地一笑。

    蘇晏擺擺手,“用不着。他一個瘦巴巴的文官,就算對我不利,我也幹得過他。”

    獄卒只好搬來一張太師椅,請蘇晏坐下,又把地上亂七八糟的紙張都撿起來。

    蘇晏翻來翻去,仔細地看,逐漸看出了點門道。

    “……你在寫兵書?”他嘖了一聲,“你說你這人吧,本職工作不好好幹,在行太僕寺尸位素餐,非跑去清水營插手軍務,把霍惇的兵拿來自己練,結果練得兵們連自家主將都打。這叫什麼,僭職越權,狗拿耗子!”

    嚴城雪道:“我本就對管理馬政毫無興趣,是得罪了人,被遷貶去陝西行太僕寺的。”

    蘇晏哂笑:“那你怎麼不自請辭官,把職位騰出來給想幹的人?哦,捨不得官身和俸祿。於是一邊毫無作爲,把陝西馬政荒廢得一塌糊塗;一邊自詡懷才不遇,爲了過帶兵的癮,不惜把好友也拉下水,一同觸犯國法軍紀。是吧?”

    嚴城雪青白瘦削的臉頰上,泛出了難堪的紅暈,咬牙道:“鑲錯了地方,再珍稀的明珠也如同魚目,卻不是明珠的錯!”

    蘇晏大笑,“你倒是自負得很。至今仍覺得明珠暗投,是朝廷辜負了你。”

    嚴城雪緊抿薄脣,又揉皺了一團紙頁,扔進炭火盆。火苗躥起,眨眼間將紙吞個精光。

    蘇晏道:“我不擅兵法,但也知道用兵講究的是奇正相輔相成,以正合,以奇勝。你的練兵之法,只有奇,沒有正。只講究單兵能力與小團隊的配合,而忽視全局策略與作戰規劃。只強調陰謀詭計的重要性,而沒有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

    “你的兵法,就像你這個人一樣,偏激、刻薄,目光狹隘!”

    嚴城雪滿肚子不服,忿忿道:“兵者詭道也,豎子不足與論!”

    他心裏越是惱恨,就越發掉書袋,氣到抓狂就“之乎者也”全出來,霍惇深知他的脾性,到這時便不敢再逆他。

    蘇晏卻不知且不在乎,故意輕蔑地抖了抖手中紙張,“照你這個德性,真把幾萬大軍交給你,用不了多久就得全軍覆沒。你啊,當個隊正,帶五十個人頂天,朝廷任你爲行太僕寺卿,都是擡舉你了!”

    嚴城雪用拳頭抵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蘇大人!”背後傳來急切的聲音。

    蘇晏回頭一看,霍惇一身囚衣,戴着手銬腳鐐,被獄卒從另一處牢房押解過來。

    霍惇對着他說話,眼神卻落在嚴城雪身上,懇求道:“大人口下饒人。老嚴少年時家鄉遭逢大難,他在韃子的屠殺中落下病根,心肺虛弱經不得激,萬望大人憐憫!”

    蘇晏心道:他製毒、制暗器,下令放箭射殺阿勒坦時,心肺可強壯得很吶。一朵食人花,只有你把他當白蓮。

    霍惇在嘩啦啦的鐵鏈聲響中,向嚴城雪走近幾步:“老嚴,如今我們是階下囚,蘇大人是堂上官,該聽的聽,該受的受,不要再執拗了,否則也只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嚴城雪急火攻心地咳完一大陣,慘白着臉,譏諷道:“你自己過得去就過,把所有罪名都推在我身上也行,只不要管我!”

    霍惇被他噎得夠嗆,眼底浮現出了怒意:“你這人——怎麼——這般好賴不分?”

    嚴城雪冷冷道:“我這人好賴不分,不值得費心,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何必自討沒趣。”

    “好啦。”蘇晏撫了一下掌,懶洋洋地道,“本官原還擔心,你二人難兄難弟情比金堅,怕是會互相替對方攬罪,如今看來,多慮了。

    “節省時間,我就直接說了。瓦剌的國書裏,指名道姓要嚴城雪爲他們的王子抵命。皇爺斟酌再三,決定用他的腦袋先緩一緩邊關緊張的局勢,以免瓦剌與韃靼聯手,舉兵進犯。我想吧,好歹在陝西半年也算相識一場,便請旨來送他一程。”

    霍惇大驚:“陛下真要殺他?他真不是謀刺瓦剌王子的兇手,陛下明鑑啊!蘇大人,你深知內情,求你向陛下分說清楚,老嚴他真是無辜的!”

    蘇晏淡淡道:“事到如今,無不無辜重要麼?莫說他一顆罪官的腦袋,就是十顆二十顆,爲了大局該砍也得砍。”

    霍惇絕望地“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到蘇晏面前,苦苦哀求:“蘇大人!我知道你深得陛下信重,只要你肯在陛下面前求個情,陛下一定會重新考慮的。要不這樣,我把所有都認了,反正阿勒坦的事我也脫不了干係。那些瓦剌侍衛曾親眼看到我和阿勒坦打鬥過,並且淬毒的暗器也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用我的腦袋去抵命,豈不是更名正言順?”

    嚴城雪猛地站起身,踉蹌了兩下,怒喝:“我的事與你何干,休得在這裏指手畫腳!姓霍的,你想頂罪,也得看我領不領情。我寧可掉腦袋,也不想看到你這般軟骨頭的孬種模樣,滾!滾出去!”

    蘇晏對霍惇攤手:“聽見沒有,他叫你滾。”

    霍惇咬着牙,只是跪着不動,對蘇晏再次懇求:“蘇大人,老嚴這條命是好不容易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就當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他過完應得的後半輩子罷。至於我,反正每次出戰前都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這回掉個腦袋,或許比我打十次二十次仗,對大銘的用處更大。我不虧,真的!”

    “你不虧,我虧。”蘇晏說道,“看在你多年鎮守清水營,未曾犯大錯而有小功,又只是從犯的份上,我向皇爺求情,留你一條命,繼續爲國效力。你若是死了,我這情豈不是白求,面子豈不是白賣了?皇爺同意罷你的官職,降爲最普通的兵卒,去邊關服役——不是去任何一個衛所,而是去夜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