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92 第190章 不掉他一塊肉
    沈柒在養心殿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才見景隆帝從內殿出來,想是已經用膳與沐浴過,在寢衣外披了件寬鬆的道袍,擦過的長髮還有些濡溼,整齊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後,便有兩名內侍捧着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後不遠處。地龍早已燒起來,殿內並不需要炭盆取暖,這炭盆是用來烘乾頭髮的。

    “朕讓你等,可沒讓你跪着等。”皇帝拈起桌面上的詩集,隨意翻看。

    沈柒謝罪:“是臣自知辦事不力,愧對君恩,不敢站着候駕。”

    “辦事不力?”皇帝嗤笑一聲,“這個定論未免太過輕飄飄——你那是污衊構陷藩王謀逆,抄家滅族的大罪。”

    “臣萬死不敢,請皇爺明察!”

    “怎麼,你還想替自己辯解一番?行,朕給你這個機會,看你如何砌詞狡辯,你說吧。”

    沈柒在等待時已打好腹稿,一脈誠懇地說:“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纔將錯誤的情報稟告皇爺,損害了寧王殿下的清譽,但絕無刻意構陷之心。”

    皇帝反問:“圈套?那你倒是說說,是誰設下的圈套,難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馮去惡?”

    “不,馮去惡只是幕後者的一顆卒子。他自稱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爲臣也調查過,他的確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錦衣衛後將這出身隱藏了十幾年。信王死後,有人打着寧王的旗號來暗中聯繫他,說要替胞兄復仇,馮去惡信了,轉而替此人做事,這纔有了東苑葉東樓一案。臨死前,馮去惡將‘寧王謀反’這個祕密作爲減刑的籌碼告訴臣,臣以爲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於判斷,此臣之錯一。”

    “還有呢?”

    “臣未加證實,便匆匆進宮將情報稟明皇爺,以至皇爺還要耗費人力物力前往河南覈查寧王的病情。貪功冒進,此臣之錯二。”

    能在馮去惡手下隱忍十年,如何會是衝動之人?你這不是貪功冒進,而是要找藉口進宮,把蘇晏帶走。事後朕盤問起來,你還百般做作滿嘴謊言,着實可惡。如此看來,只怕找大夫開藥解酒也是託詞,當時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湯那次,毫無疑問也是你,蘇晏爲了替你打掩護,回答時模棱兩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鍋。

    豫王是不乾淨,但蘇晏對他心懷怨憤和戒備,反倒不足爲患。而這個沈柒……

    皇帝心生殺機,遂微微冷笑:“還有呢?”

    “還有……皇爺睿略,萬事胸有成竹,臣卻枉自擔心,唯恐奸人矇蔽聖聽,故而一而再地舉報寧王殿下。自作聰明,此臣之錯三。”

    沈柒說完,伏地不起。

    “沒了?就這麼不痛不癢的三條罪名?甚至連罪名都談不上,只能算失誤。”皇帝把詩集往桌面一丟,“把責任全推給了幕後的奸人,好個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靜地道:“臣以上所言,無一字不是出自肺腑。皇爺若是不信,臣可以任憑處置。但臣有一賒願,求皇爺成全——”

    “說。”

    “臣奉命調查刺殺太子案、鴻臚寺案,追蹤隱劍門餘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發現七殺營地下據點。感覺這一系列事件背後,似乎都有個影子在操縱。臣竭盡所能地追查這個影子,自覺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來,臣還想調查火藥庫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願難酬,雖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懇請皇爺,讓臣戴罪立功繼續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個幕後黑手,皇爺想怎麼處置臣,臣都欣然領受。”

    皇帝沉默片刻,問:“你查出什麼了,幕後者的身份?動機?”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後者是什麼身份,動機爲何,只能肯定一點——此人必然對皇爺,對小爺,甚至對朝堂上下與社稷穩固都懷着莫大的惡意。”

    皇帝面上毫不動容,“若是對朝堂上下都有惡意,那就用七殺營的刺客把柱國大臣們暗殺掉豈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來拉攏部分朝臣。還是說,包括你沈柒在內的這些被籠絡的目標,本就有隙可鑽?

    “所以你是對朕治國理政的手段不滿呢,還是因爲視爲囊中之物的職位也好、什麼人也好——始終沒能到手,故而對朕心懷怨望?”

    兩個選擇都是誅心的送命題!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愛國的碧血,絕無異心,萬望皇爺明鑑!”

    “碧血啊。”皇帝嘆道,“這個朕倒是信,畢竟你可是在李首輔口中得到了‘義士’之譽的。再說,你身上的傷不也是在追捕賊人時落下的麼,可堪爲證。”

    沈柒聽了,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覺得不對勁——

    李承風稱讚他一聲“義士”,是出於他爲保護蘇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義舉”。而昨夜他在臨花閣密道內受傷,也是爲了保護蘇晏。皇帝剛從豫王府回來,詳情一問便知。如此看來,所謂“碧血”,到底是灑給了誰,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聽皇帝接着道:“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你知道這個典故,看來還讀過些書,可前半句是什麼,你知道麼?”

    無論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說不知。沈柒低頭:“請皇爺賜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萇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對你忠心見疑,刻薄寡恩哪!”

    沈柒:“……”

    當初自己以“波光躍上朱槿牆”的文字獄,將國子監司業於涌的兒子問罪,逼迫於涌檢舉彈劾卓祭酒時,對方大概也是這般有口難辯的心情罷……真是風水輪流轉!

    沈柒:“臣出身微末,讀書不多,錯用典故並非出於本意,求皇爺恕臣無知之罪。”

    “無知,朕可以恕你,可明知故犯,如何赦免?”

    “臣的確無知,倘若知道寧王身患癆瘵,今夜絕不會進宮面聖,臣會繼續調查設局嫁禍、使計離間的幕後者,不畏生死,全忠盡職。”

    “說來說去,你還是堅持自己只是受人矇蔽,並非暗有圖謀。”皇帝哂笑着起身,“朕也懶得再聽你表忠心了,是真忠還是僞忠,一試便知。”

    他走到沈柒身邊,一隻手按在沈柒肩頭。

    沈柒肩上的肌肉瞬間繃緊,隨即勒令自己放鬆下來,一動不動。

    皇帝問:“你和大理寺右少卿蘇晏蘇清河,是什麼關係?”

    沈柒答:“一朝爲官的同僚,因爲共過事,有些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