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85 第283章 只得一個清河
    京城,豫王府。

    侍女們手捧木盤,盤上放着更換的香餅等物,剛走近書房的門,就被內中爆發出的大笑聲驚了一跳。

    那笑聲舒暢奔放,彷彿因經年嚴寒而堵塞的河道,在一夜回暖後陡然解凍,滄浪衝破冰封,奔流千里。

    “俱往矣!俱往矣!哈哈哈哈……”

    書房的門霍然開啓,豫王的身影佇立在門口,手裏捏着一角信封。有侍女難耐心動與好奇偷眼看去,見他面色前所未有地舒朗,臉頰泛着激動的紅暈,一雙俊美多情的眼睛卻含着溼潤的淚光。

    信封一角沒入寬大的衣袖,豫王大步走下臺階,王府新任的侍衛統領華翎迎了上來。

    華翎心裏也詫異於豫王此刻的神色,想起方纔有兩名自稱蘇府信使的青年從南京送來了一封信,不知信中寫了什麼,竟讓王爺的心緒這般激盪如潮。

    “王爺何往,可要卑職等人護送?”他抱拳問。

    豫王道:“不必,我要進宮送信,隻身匹馬即可。”

    “進宮?”華翎一怔,望了望已經黑透的天色,“可眼下已是酉時三刻,宮門戌時前落鑰,怕是趕不及……不如明日天亮再動身。或者卑職代送,一封信而已,何勞王爺親赴。”

    “宮禁又如何。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一句軟語懇求,恐怕本王硬着頭皮也要上。”豫王笑着拍了拍華翎的肩膀,一陣風似的擦肩而過。

    華翎望着豫王的背影,知道這話中的“他”十有八九就是時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蘇晏蘇大人。

    前任侍衛統領韓奔還在時,華翎是副統領,對自家王爺與那位蘇大人的糾葛頗有耳聞,後來還奉命護着蘇晏與小世子逛集市、看雜耍。

    那時街燈映彩,光影流過豫王放鬆的面容與微翹的嘴角,在前方几步,世子一手舉糖畫,一手扒拉着蘇晏的腰帶要抱抱。他恍惚感覺,王爺看那一大一小的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與尋常人家的丈夫看嬌妻愛子無異。

    華翎一時有些五味雜陳,不知這段過於投入的感情對浪蕩不羈的豫王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他身爲侍衛,又不比韓奔與豫王有着深厚的同袍之情,自覺並沒有建言的權利,只服從命令,並衷心祝望自家主子心想事成,也便罷了。

    豫王策馬疾馳,趕在宮門落鑰的前一刻進去,聽聞景隆帝今夜仍宿在御書房旁的偏殿,便至庭前請求面聖。

    殿內,陳實毓正給皇帝鍼灸。

    藍喜輕聲稟報完,建議道:“奴婢尋個理由,回了豫王殿下,請他明日再來?”

    皇帝閉眼躺在榻上,後腦枕在扶手,任由大夫施爲,空氣中充滿了草藥燻蒸的辛冽味。桌面燈光在他臉上拖曳出睫毛的長影,更顯得眉目沉凝,脣色卻有些蒼白。

    藍喜以爲得了默許,正要退出殿外,卻聽皇帝淡淡道:“朕這四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讓他等着,就說朕在沐浴。”

    豫王在殿外足足等了兩刻鐘,纔有內侍引他入內。

    在走廊上,他與揹着藥箱的陳實毓迎面遇上。陳實毓側身拱手:“四殿下。”

    豫王問:“毓翁這時來?皇兄頭疾又發作了?”

    陳實毓垂着臉,說道:“皇上只是近來有些勞神,讓老朽配些安神助眠的草藥,做個藥浴。”

    豫王也知道這些日子朝堂上因爲太子與皇陵之事吵吵鬧鬧,他不耐煩聽文官們打嘴炮,乾脆連朝會都不去了。而他的皇兄身爲一國之君,再不耐煩也得上朝聽政,這下可不是被煩到睡不着覺了麼?

    他輕哂一聲:“辛苦毓翁了。我正有事要找皇兄,毓翁慢走。”

    陳實毓略爲猶豫,又道:“倘若是煩惱事,又不是很急要……不妨等明日,日間再說也不遲。”

    豫王有些奇怪。並非奇怪陳實毓這句像是不贊同、甚至教誨般的話——他們在邊關疆場結下忘年交,比這更隨意的話都說過——而是從對方的語氣中隱隱透出的,對皇帝格外的關切與維護。

    什麼時候,毓翁成了他皇兄那一邊的人?從奉召搬進皇宮前朝開始?豫王心下念轉,不露聲色地說:“是有些急,不過並非煩惱事,皇兄得知後定然心情舒暢,興許連藥浴都不需要泡了。”

    陳實毓神情微微一鬆,再次拱手後離開。

    ……有古怪。豫王想着,舉步邁進了殿門。

    殿內地龍燒得暖和,皇帝沒穿正裝,只在寢衣外隨意披了件寬大的襯道袍,斜倚着羅漢榻的炕桌看書,是尋常見不着的慵疎模樣。

    豫王見完禮,故意挨上去,坐在榻面的另一側,與皇帝隔桌相對,果然嗅到了淡淡的藥味。

    這個平起平坐的舉動十分失禮乃至逾矩,角落裏侍立的宮人們嚇得躬身低頭。皇帝卻沒有斥責他,只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什麼事,非得趕在宮禁前進來?”

    豫王從袖中摸出個信封,放在炕桌上。

    皇帝看見信封上熟悉的筆跡,寫着“吾皇親啓”四個字,眼角肌肉不禁抽了抽。

    豫王盯着他的皇兄,從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中讀出了對方的內心波動,心裏生出了一絲快意:“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將信賴盡數託付於我,我自然不能懈怠,這不是立刻給皇兄送來了?”

    皇帝放下書冊,將信封上的火漆在燈焰上烤軟,挑開封口,取出幾張寫滿字的信紙展開,仔細閱覽。

    豫王漫不經心地拈着桌面的點心喫,心裏酸得厲害。

    皇帝從頭到尾看完,凝眉沉吟片刻,忽然將信紙湊近燈焰,引燃了。

    豫王被喉嚨裏的糕點噎了一下,使勁嚥下去,伸手去搶:“親筆信,做甚要燒?就算機密,難道你就找不到一個暗格藏它?”

    皇帝攔住了豫王的手。火焰燒得很快,信紙轉眼只剩邊角,皇帝又將信封也點燃了,沉聲道:“朕不想看他說這些。”

    “說哪些?”豫王不快地問。

    “朕命他去南京擔任禮部侍郎,是希望他修身養性,多學些如何侍奉君王的禮儀,而不是讓他與太子終日廝混,做這些朋黨之爭!”

    皇帝的語氣重了,宮人們紛紛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喘。

    豫王越發不滿,皺眉道:“皇兄這是什麼話。清河與太子曾經一同讀書、玩耍,如今又同在南京,多有聯繫也是人之常情,怎麼就扯上‘朋黨’了?”

    皇帝反問:“難道你不知朝臣們背後如何議論?說他是‘太子黨首席’。

    豫王嗤了聲:“動不動就劃線歸類,倒像他們自己不結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