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07 第305章 你給我爬起來
    “——父皇!”朱賀霖大叫一聲,猛然驚醒,滾下榻來。

    宮人們紛紛上前攙扶。朱賀霖連聲問:“我怎麼突然暈了?父皇呢?蘇清河呢?”

    一名內侍含淚悲聲答:“節哀啊小爺,陳大夫說您與蘇大人方纔是因爲心神激盪、血氣逆衝,才暈過去的。蘇大人在偏殿還沒醒。皇爺……皇爺已入梓宮(棺槨),連夜送往仁智殿了。”

    朱賀霖心中萬千鬱氣涌動,是悲、是慟,是失去最後一個至親的惶恐與絕望。這鬱氣絞得他肺腑欲裂,最後衝出喉嚨,變成一聲仰天嘶吼:“啊——啊啊啊!”

    他甩開宮人,衝出殿門,在長夜將盡的走廊上狂奔,與醒後衝出門的蘇晏撞在一起。

    朱賀霖彷彿在茫茫苦海中撈到最後一根浮木,緊緊抓住了蘇晏的胳膊:“清河……”

    蘇晏面色慘白,一陣陣眩暈伴隨着反胃欲嘔,彷彿五臟六腑要被擠壓出胸腔,從喉嚨口提出來。他趴在地上乾嘔了一陣,冷汗溼透中衣。緊接着乾嘔變成哮喘,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費力呼吸着,像一條離水的魚,在空茫茫的酷刑中煎熬。

    朱賀霖見他如此,一時也顧不得自己的情緒,忙四顧疾呼:“太醫呢!快傳太醫!”

    待命的兩名太醫聽說太子清醒,揹着藥箱匆匆趕來,給蘇晏把過脈後,當即塞了一顆安魂定心丸在他舌下,方纔稟道:“蘇大人這是七情傷。身體肺腑並無異常,但‘驚傷心膽、悲傷肺’,故而有此反應。等藥效化開,心緒稍微平靜,就會逐漸恢復。”

    朱賀霖被這麼一嚇,自身的鬱氣也嚇散了不少。他深吸幾口氣,撫着蘇晏的後背說:“清河,你別怕……放鬆點,慢慢吸氣……”

    等到蘇晏逐漸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不再幹嘔了,朱賀霖扶他站起,說道:“我扶你回去躺。”

    蘇晏面色好看了些。他的內心如灼如焚,血脈肢體卻因爲藥力而鎮定,像深處卷着旋渦暗流的水面,內藏力量,外表卻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深邃與平靜。

    “我要去見皇爺最後一面。”他將因抽痛而局曲的腰身挺直了起來,對朱賀霖說道,“太子與我同去。”

    夜色已經褪盡,宮殿彷彿沉浸在水一樣朦朧的深藍中,但初陽尚未升起。

    在這個夜與晝的分界點,在養心殿前這條不知走過多少遍的走廊上,朱賀霖看着蘇晏的臉,恍惚覺得他也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是年輕的、哀愁的、惶然的,血淚空咽無人知;另一半則是沉重的、鋒利的、強韌的,千磨萬擊還堅勁。

    這種矛盾感,讓朱賀霖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意識:我得強大起來,像父皇那樣,強大到能撫慰他的這一半、配得上他的另一半。

    將滿十七歲的太子,在這個失去支撐的、疼痛難當的時刻,從悲痛的灰燼裏又燃出了星點火光。

    他上前握住蘇晏的手,說:“走。”

    *

    纔過去一夜,作爲殯宮的仁智殿還來不及佈置完畢,晨光照出宮人們悲慼的面容與忙碌的身影。

    皇帝梓宮在此停靈,大斂成服,設大行皇帝靈堂並祭奠,數日乃至數十日後,方纔移梓宮出皇城,葬入帝陵。

    朱賀霖與蘇晏來到仁智殿時,發現太后已先一步趕至,身邊幾個內侍、宮女正與守殿門的錦衣衛爭執。

    太后欲進殯宮,沈柒一身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正正攔在殿門口。

    “……我貴爲太后,連見我兒最後一面都不能,這是哪個祖宗定的規矩?是誰給你們的膽子?你們這是要造反!”太后指着沈柒的鼻子,滿面淚痕,怒聲痛罵,“狗奴才,還不快滾開!”

    沈柒面不改色,語聲平淡:“臣奉皇爺遺命,還望太后體諒。太后,請回罷。”

    “遺命?什麼遺命不準當孃的爲兒子撫屍哭一場!”

    太后硬往殿內闖,沈柒將繡春刀鞘往她面前一攔,冷冷道:“太后尊貴,臣不敢對太后動手!”

    這哪裏是“不敢動手”,分明是“威脅要動手”,太后氣得心臟絞痛,卻忽然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既然是父皇遺命,還請皇祖母遵從。來人,送太后回慈寧宮!”

    太后轉身,見是朱賀霖,更是怒恨交加。可惜她如今手上已無任何兵權,就連慈寧宮的侍衛,都被騰驤衛指揮使龍泉押走。

    朱賀霖不待她開口用輩分壓人,又說道:“父皇遺詔,請太后移宮東苑。這幾日孤便讓人收拾好東苑的龍德殿,奉太后過去頤養天年。”

    龍德殿雖是東苑主殿,可衛貴妃在裏面生產過,按迷信說法,產房血氣污穢,不宜居住。再加上殿旁的輔樓摔死過一個官員,更是不祥之地。

    太后臉都氣青了,正待不顧一切地上前扇他巴掌,東宮侍衛們當即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也不動手,就這麼箍桶似的硬圍着。

    “護送太后移駕。”朱賀霖下令,眼底的冷漠與隱隱恨意,令太后如三九飲冰,打了個寒噤。

    太后清晰地意識到——屬於她的後宮,已經徹底離她而去;不屬於她的前朝,也從未真正被她掌握過。

    景隆帝在時,她是被兒子孝敬的親孃;景隆帝不在了,她就只剩下一個太皇太后的空殼子,用來盛裝大孫冷冰冰的疏離,與以直報怨的恨意。

    直到被駕上鳳輦,太后仍茫然地在想——這與囚於冷宮、等待老死的衛昭妃有什麼區別?

    朱賀霖深吸口氣,心頭怨恨稍減,拉着蘇晏進入殿門。

    景隆帝的梓宮停在大殿正中寶牀上,藍喜正帶着宮人在鋪設白幔。

    朱賀霖含淚撫摸梓宮最外層的金漆,吩咐宮人:“開棺,讓我再看父皇一眼。”

    沒有一個宮人敢上前,紛紛低頭跪地。

    朱賀霖忍怒,親自去推棺蓋,棺蓋卻被另一隻手緊緊按住。

    ——是沈柒的手。

    沈柒道:“小爺,皇爺有遺命,誰也不能打擾他。”

    朱賀霖怒道:“父皇從榻前託孤,到行開顱術,全程我都在場,什麼遺命爲何我從未聽聞!你攔着太后也就罷了,爲何連我也要攔?”

    蘇晏上前,也將手扶在棺蓋上,對沈柒道:“七郎,我也沒聽見什麼遺命,你……別幹傻事,松個手吧。”

    沈柒咬了咬牙,強迫自己直視蘇晏傷痛的眼神,開口道:“清河,你體諒我。”

    蘇晏喫驚地看着他,似乎沒想到連自己也被他拒絕。

    藍喜跪在朱賀霖面前,大哭着說道:“小爺,這的確是皇爺的遺命啊!皇爺並未放棄過開顱治療的念頭,否則也不會在去年就召陳實毓大夫進宮,是陳大夫自認毫無把握,一直未敢施行。